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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甜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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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宫灯影里,朱焕谦率先下车,回身接住杨锦婳递来的手。月白色裙裾掠过三级石阶时,檐角铜铃轻响,惊起栖在海棠枝上的麻雀。侧妃许氏早已候在垂花门前,鸦青鬓角簪着一支银蝶步摇,月白素纱比甲下露出茜红缠枝莲纹夹袄——这是她特意按王妃喜爱的配色穿的。
“殿下今日回门可还顺遂?”许氏福了福身,眼尾余光扫过杨锦婳腕间新戴的翡翠镯——分明是英国公府的旧物,水头比她压箱底的那支还好。
“劳侧妃挂心。”杨锦婳淡淡一笑,目光掠过许氏身后缩着脖子的两个身影。侍妾颜氏穿着半旧的青布衫,领口补丁针脚细密;佟氏倒穿了件簇新的浅绿襦裙,腰间绦带却系得歪七扭八。她忽然想起母亲装在樟木箱底的十二套秋香色缠枝莲纹布料,明日该分发给府里的姑娘们了。
正厅里,暖炉上的银丝炭烧得噼啪响。杨锦婳倚在紫檀雕花榻上,看朱焕谦蹲在地上逗弄她从英国公府抱回来的狸奴“雪球”。月白常服的下摆拖在青砖上,腰间玉佩磕在脚踏发出轻响,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殿下可知,今日在英国公府,三哥哥瞧你的眼神像见了煞星?”她捏着杏仁酥逗猫,嘴角含笑。
朱焕谦手一僵,雪球趁机咬住他指尖的酥皮:“还不是当年他总在书斋画仕女图,偏生不让本王看!”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眉梢,“不过婳儿今日在闺房同岳母说的话,本王都听见了。”
杨锦婳指尖一颤,杏仁酥碎在狸奴毛上:“你、你胡说!”方才与母亲私语时,她哪知道这厮竟躲在雕花屏风后偷听。
“没胡说。”朱焕谦忽然正经起来,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岳母让厨房新烤了蟹壳黄,说你小时候总偷藏在马鞍垫里。”酥皮的香气混着槐花香漫开,杨锦婳忽然想起及笄那年,父亲送她的那匹雪青马,鞍垫里总藏着母亲留的点心。
外间忽然传来响动,许氏的声音隔着屏风飘进来:“今日厨房新得了南方进贡的荔枝,王妃可要尝尝?”
杨锦婳抬眼,正看见朱焕谦对着蟹壳黄咽口水的模样。她忽然轻笑,指尖戳了戳他的眉心:“去前头陪着侧妃用茶吧,莫要辜负了心意。”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温度透过薄纱传来:“本王只愿辜负她的心意。”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整了整衣襟,带着雪球晃出门去。
暖阁里只剩烛火摇曳。杨锦婳翻开母亲塞给她的红绸包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方绣帕,边角皆绣着英国公府的缠枝莲纹。指尖抚过针脚,忽闻窗外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是佟氏在向小厨房讨糖霜,说要制胭脂。安氏的声音带着不耐:“不过是支胭脂,怎的比读书还费神?”
她忽然想起在英国公府时,二哥杨敬之总说“女子读书无用”,却被她追着打了半座园子。如今在这王府里,连讨糖霜都要分个高低,倒不如马场上纵马来得痛快。
次日清晨,杨锦婳对着菱花镜插簪,鎏金蝴蝶步摇的珠串垂落额前。许氏送来的缠枝莲纹织金比甲太过素净,她随手换了件石榴红锦缎面的,腰间系上母亲新送的羊脂玉连环佩。
“王妃今日要骑马,这般打扮可不便。”侍女绿枝捧着骑装在旁踌躇。
“不妨事。”杨锦婳眨眼,“等会儿到了马场,自有殿下替我解这劳什子衣带。”话音未落,朱焕谦已掀帘进来,月白束发冠上沾着晨露,腰间悬着她去年送的犀角雕弓。
“九哥的马车已在府外候着,”他目光在她腰间玉佩上顿了顿,忽然凑近低声道,“昨夜本王听见你在梦里喊‘三哥哥的墨竹画’,莫不是还惦记着他书房里那幅《踏雪寻梅》?”
杨锦婳抄起妆匣上的玉镇纸作势要打:“分明是你偷拿了他的临摹本,倒来编排我!”
两辆朱漆马车驶出宫门时,晨雾尚未散尽。行至西长安街,前头的马车突然放缓,朱焕谦掀起车帘:“是四哥的肃王府。”
石狮子旁,四皇子妃邬氏正扶着车门,月白素纱襦裙外罩着竹青色比甲,发髻上仅一支翡翠簪,倒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杨锦婳隔着车窗见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放下帘子——去年中秋宴上,这位四嫂因说错话被皇后斥责,至今在宴席上都不敢多言。
“四哥近日总板着脸,莫不是又为北疆粮草的事?”朱焕谦剥着栗子,忽然想起昨日御前议事,太子皇兄提及调派英国公旧部,四哥的眉峰就没松过。
杨锦婳却望着肃王府门楣上的匾额出神。父亲曾说,四皇子最像先帝,少时随英国公征战辽东,铠甲上的缠枝莲纹还是她亲手绣的。如今隔着一道朱漆大门,那些并肩骑马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晋王府的跑马场占地百亩,青石板道旁种着两排合抱粗的槐树,新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杨锦婳刚下马车,就见九王妃董氏穿着蜜合色缠枝莲纹夹袄,袖口绣着金边马球纹,正牵着匹雪青马朝她挥手。
“弟妹可算来了,”董氏眼尾扫过朱焕谦,压低声音道,“你家殿下昨日又把九爷的琉璃鼻烟壶赢去了,说是要给你装桂花粉。”
话音未落,楚王朱焕显的笑声已从箭道传来:“十弟这怕妻的毛病,倒比马球技涨得更快!”他穿着赭红锦缎常服,腰间悬着和田玉连环佩,发间束着嵌宝金冠,倒比在宫里时多了分随意。
杨锦婳正欲回嘴,忽见月洞门处转出几人。晋王妃郭明妧挽着八皇子朱焕翊的手,鹅黄缠枝莲纹夹袄上坠着红宝石耳坠,走起路来叮当有声:“听说弟妹在英国公府时,骑术可是连男儿都比不上的?”她目光落在杨锦婳的骑装上,嘴角微挑,“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场中忽然响起马蹄声,太子妃甄氏骑着匹枣红马驰来,月白裙裾被风扬起,腰间玉佩撞出清响:“都别只顾着说话,今日马场设了三道障碍,赢者可得太皇太后赏的缠枝莲纹玉壶春瓶。”她转头看向杨锦婳,眼尾微弯,“听闻妹妹当年在马球赛上,连过五道障碍,可是真的?”
众人目光聚焦过来时,朱焕谦忽然凑近她耳边:“当年本王躲在树后,可是看见你落马时,裙摆勾住了障木上的铜铃。”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杨锦婳耳尖发烫,却听见他又补了句,“不过比铜铃更响的,是你骂障木的声音。”
她忽然转身,指尖戳向他腰间软穴:“殿下记错了,那日替我捡发簪的,可是某位躲在树后的小皇子。”
笑声中,马蹄声渐次响起。杨锦婳翻身上马时,忽然看见远处马厩里,三匹烙着英国公府印记的战马正在吃草。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马蹄铁上还刻着缠枝莲纹——定是父亲悄悄送来的。
第一道障碍是丈高的雕花牌楼,杨锦婳轻夹马腹,雪青马腾空而起的瞬间,她听见朱焕谦在身后低呼:“当心鬓边的步摇!”风掠过耳际,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也是这样的春日,她在马球场第一次遇见穿月白骑装的他,那时他还不是宁王,只是个总爱偷藏她点心的混小子。
马蹄落地时,第二道障碍的彩旗已在眼前。她忽然侧头,看见朱焕谦正骑在马上朝她笑,晨光穿过他束发冠上的红宝石,在脸上投下细碎光斑。这个总爱惹她生气的男子,此刻眼中倒映着的,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最后一道障碍是架在人工湖上的九曲木桥,桥面铺着青石板,晨露未干。杨锦婳握紧缰绳,雪青马前蹄刚踏上桥板,忽闻身后传来惊呼——是佟氏的侍女捧着食盒滑倒,正巧挡在桥中央。
她勒住马缰的瞬间,朱焕谦已从旁侧掠过,黑马长嘶着踏过青石,袍角带起的风卷着食盒里的桂花糕四散。“婳儿!”他伸手接住即将坠湖的杨锦婳,腰间玉佩与她的连环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响。
湖面上,落英随波逐流。杨锦婳伏在他胸前,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本王早说过,这桥太窄,该让八哥重修。”她忽然笑出声,指尖拂过他襟前的褶皱:“殿下是在怪晋王妃的马场修得不好?”
他忽然别过脸,耳尖发红:“本王只是怕你摔着,回头岳母又要骂我。”
马场四周响起掌声,太子妃笑着举起玉壶春瓶:“今日这第一,该是属于宁王夫妇的。”杨锦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朱焕谦的手还环在她腰间,而她的发簪,不知何时勾住了他束发冠上的流苏。
暮色初合时,众人围坐在草庐里饮马奶酒。九王妃忽然指着杨锦婳的骑装笑出声:“弟妹这衣襟上的缠枝莲纹,倒与十弟腰间玉佩的纹样一般无二。”火光跃动中,朱焕谦摸了摸腰间玉佩——那是成婚时,她亲手刻的“谦”字纹,藏在缠枝莲的花蕊里。
“当年,”晋王妃郭明妧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红宝石耳坠,“十弟总把自己的点心分给婳儿,连太傅的戒尺都不怕。”她目光掠过杨锦婳腕间的翡翠镯,“如今倒成了佳话。”
杨锦婳低头饮了口酒,忽然想起宗学后的那片梅林。有年冬至,她偷溜去赏梅,却见朱焕谦蹲在梅树下,捧着个碎成三瓣的瓷碗——那是她送他的生辰礼。“本王不是故意摔的,”他鼻尖冻得通红,“只是想瞧瞧里面有没有藏桂花酿。”
夜风送来槐花香,远处传来更鼓。朱焕谦忽然起身,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英:“该回宫了,明日还要陪你去看太液池的睡莲。”
回程的马车上,杨锦婳靠在他肩上,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灯笼光。今日在马场,她看见许氏送来的荔枝被摆上宴席,佟氏的胭脂得了九王妃的夸赞,安氏悄悄把自己的蟹壳黄分给小厨房的丫头。这些在深宅里的女子,终究都在各自的轨迹上,寻着自己的安稳。
“焕谦,”她忽然轻声道,“明日让侧妃主持府里的月例吧。”
他一愣,随即笑出声:“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母亲说,”她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马鞭留下的,“皇家媳妇要学会容人。”
朱焕谦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你只需做你自己便好。”车辕轻晃,他的声音混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响动,低得像私语,“那年在马球场,你骑马跃过障碍时,本王就想,若能娶到这般肆意的女子,便是天天被你捏耳朵,也是心甘的。”
杨锦婳抬头,看见他眼中映着的万家灯火,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原来有些缘分,早在时光里埋下伏笔——就像英国公府的缠枝莲纹,与宁王府的玉佩纹样,终究在岁月里,缠成了绕指的温柔。
马车驶过护城河时,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石桥。杨锦婳望着水中月影,忽然觉得,回门不是离别,而是带着两个家的温暖,走向更漫长的岁月。那些绣在衣襟上的花纹,那些藏在点心匣里的甜意,还有眼前这个会为她挡住所有风雪的男子,终将在时光里,酿成最醇厚的桂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