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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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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富此刻顶着半边脸的巴掌印对小芳说:“消气没有?”
那巴掌印是小芳见到他后愣了半晌,确认是真人后,毫不犹疑扇上去的,力道很足,扇完王国富脸上立马浮出五根火灼般的手指印。
王国富甚至能从这一记巴掌中感受到,小芳半年内手臂突增的肌肉含量。
孙家一切都过分大的用具,使小芳在向两兄弟示弱后,操持家务的锻炼中练出了铁臂。
王国富挨打后最先反应不是痛,而是想不通他回头寻找的女人,那个水灵灵的姑娘怎么就被调包成了铁娘子呢?
然后是告诉自己下不为例,以后可不能再欺骗她、惹怒她了,这等份量的巴掌多来几次,不到中年耳背就得提前找上他。
最后才是真他妈痛,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除他爹妈以外的人打。
“有意思吗?”小芳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折腾人很好玩?”
“好玩?”王国富摇摇头,“我找他们家找了好久才找到,可够偏的,早知道......”
小芳把他隐去的话续上,“早知道当初应该跟着亲自把我送到这里的,是不是?”
“你聪明了很多......”王国富没话找话地说。
小芳说:“还有更聪明的要不要听?”
王国富点点头,他想这是小芳被他软化了,愿意跟他走的前兆。
小芳笑了笑,说:“我被你卖到这里半年了,还没和买我那个人睡过,你这个聪明人来说说,我聪不聪明?”
王国富内心渐渐浮于面上的欣喜,是把小芳的话当表白了,她这不就是在向自己证明,即使她人到此处,也是在为自己捍卫贞洁吗?
他想告诉小芳,自己不是那种顽固的传统男人,他不在乎这些,他还没死,不需要一个女人抱着贞节牌匾为他守节,当然死了也不需要,是他对不起她在先,她即便沦落了也是他使她沦落的,他有义务也有责任再次将她纳于怀中。
但动容还是有的,一个女人落入如此境地,还能尽她所能地为她爱的人守住自身,纵然她爱的人是毁她的人。
王国富还觉得买小芳那个孙少华,原来不止看着憨厚老实,是真憨厚老实。
不然照那男人的体格,别说对小芳霸王硬上弓,就是对他一个大男人硬上弓,他也没法,要么自杀,要么忍受。
自杀?难道小芳是用自杀威胁那个男人的吗?
想到这里,王国富的心像被人狠狠挖了个洞,鲜血淋漓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他喉头哽咽好久才能发声,“小芳,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这年头谁他妈待见这些虚的?要的都是落到点上的实惠。
小芳笑了,通过刺伤自己来刺伤别人后得逞后的笑,带着凄凉的满足,“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她的笑越来越剧烈,笑声波纹般由体内向体外荡漾,颠颤的身体也成了笑的外延。
过了好会儿,小芳吸吸鼻子,抹抹眼角,她刚才鼻涕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芳说:“我只是想表达,聪明的不是我,是你给我找的这个男人,他人真不错,买回来的女人不给碰也愿意供着,不像你,但凡经手的货,只要看上眼,都要狗撒尿似的标个记。”
王国富这才体会到,小芳半年前醒来意识到她被出卖后的痛苦,这种痛会随时间减弱但永不消弭,就像她刚才那番带笑的控诉,都是他给她的那份痛的残延。
“所以你觉得我会跟你走?”小芳告诉他,“今天你可以走,我也可以走,但不会是我和你一起走。”
到底是熟门熟路的生意人,王国富很快振作起来,口气是在商言商,他问:“你要一个人走?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跟你有关系?”小芳反问他。
王国富实话实说:“你不会以为,你被骗过一次就不会再被骗了吧?你在广州才待几天?大地方永远有得是坑让你踩。”
小芳调侃他,“怎么,你要给我当拐杖?”
“我知道这件事是我王八蛋没干人事,可小芳,你就不能这样想吗?既然你在这儿待了半年,什么都没发生,你就不能当我们中间这半年不存在吗?你就当你是睡了半年,今天睡醒了睁眼看见我!”王国富王八蛋地说道。
“睡了半年?”小芳还是低估他的无耻了,“你当我睡美人?幸好只是睡了半年,这张脸还没老得不能看,要是睡十年,你他妈的还会来找我?”
在医院那段日子,语言中伤过她的护士,给她念过很多她童年时错过的童话故事,所有故事小芳听一遍就牢记,以此补给自己的童年。
“你能不能往好处想?”王国富也扬起嗓门了,“做人要做得实际,我说我要来带你走,我会什么都不准备的就把你带走了?”
他开始描绘一副他和小芳未来的美好蓝图,他说:“我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钱了,留在国内也没意思,我有朋友在美国,他们是早两年过去的,已经在那边安定了,我和你一过去,什么都可以重头开始。”
王国富也知道,国内这片土地是不能允许他们重开了,要到另一个隔着大洋,周遭全是不同皮肤,不同语言的人才能让他们重来,让小芳再次陷入刚到广州时孤立无援的境地,不得不依赖他,任他捏方捏圆,仰他鼻息过日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他,抓牢他。
这片蓝图比昨天孙少华临走时,给小芳画的更大更蓝。
如果是半年前,小芳会不顾一切地跟他走,不单是为爱,仅凭“美国”两个字吸引力就把她内心的欲|望点燃了,一个国家到底得有多美丽才敢以“美”为国号?
人类最终极的一切不都和“美”相关吗?
王国富见她不开腔表达抗拒了,心中很欣喜、得胜、满意,也掺了点细微的鄙夷。
前面的情绪是,只要小芳不把他们和好的路堵死,往后岁月那么长,他有得是信心让这事翻篇,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对女人他总是有办法让她们回心转意。
细微的鄙夷则是,小芳也没他想得那么铁,人的立场果然是拿更好的来换,没有不动摇的,而这世界永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所以这世界不存在绝不动摇的人,人的立场面对诱惑就像条橡皮筋,伸缩有度。
不过他也不管了,做人谁没点缺憾呢?真要论缺憾,他比小芳恶劣、罪戾得多。
他还在继续向小芳描绘那个充满梦的国度,他是真的人到美国实地考察过,几年干人fan子的经验,让他只相信唯有亲身实践才能收获真理。
王国富不得了,他一到美国,落地的就是号称世界首都的“纽约”,第二天参观的就是曼哈顿,那里是美国文化和经济的中心。
虽然王国富并不认为这个年轻的国家有什么文化,它的文化都是世界各地文化东拼西揍出来的,雅点来说:是“集大成之所在”。
但如此混拼也不失为一种特色。
什锦罐头不也是所有水果罐头里销量最好的吗?火锅店不也是餐饮行业开店最多的吗?
当他站在自由女神头顶向远方眺望时,那一刻他百感交集:
他觉得世界的一切混杂到极致就是这个国家,毕竟连自由女神也不是美国人自己造的。
有自豪感,他人生的起点不高,能站在女神头上,靠自己居多,虽然不光彩,但白手能起家的人有几个光彩?
最后是寂寞,以后来到这里他不仅是异乡人更是异国,能完全融入这片国土吗?不见得吧,不也有许多土生土长的华裔,发牢骚说被排斥于主流文化之外吗?
那一刻他惆怅地想,跨山跨海来到这里又怎样?到底不过是个一生在旅途上漂泊无定的江湖倦客。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想到了小芳,他突然压不住地想念她,仿佛那个和他做过露水夫妻的女人——是他引导她由女孩蜕变为女人的——是他的最终归宿,她是他对归宿的珍视和渴盼。
他还没告诉小芳一件事:做人fan子这几年经他手的女人,凡是他能看上的都碰过,但洞房过的,小芳是唯一。
当时是没办法讲,现在是没机会讲。
可真的没机会吗?他想,只要人还活着做什么都来得及,都能够挽回的。
王国富从自由女神雕像里出来,就跑去订回程飞机票,他这人,人品是十足的渣,但行动力没得挑。
回国后,再次坐上通往这片黄土地的火车,他感慨万端,不仅感慨这里与纽约的巨大落差,更多是感慨“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的伤感,怎么自己就把她弄丢了呢?
但要不是这场长达半年的分离,他是不会觉察到他对小芳汹涌的思念与需要的。
世事就是这般的捣鬼和捉弄人。
王国富这番交心把他自己眼泪先感动出来了,小芳却是冷眼旁观,她心想:不愧是骗子,见识过他才晓得,不先将自己感动哭的骗子都不合格,骗的至高境界是自欺欺人。
当王国富给小芳形容曼哈顿的高楼大厦有多么宏伟时,他说:“我终于懂了,‘手可摘星辰’不是唬人的!”
小芳却想:可别忘了前句是“危楼高百尺”,落下来不得摔成一摊豆瓣酱?自己骨头几斤几两重,她心里清楚,那种高楼她目前还没福分消享。
脚踏实地靠自己一步一脚印走上去才是安全的,突然毫不费力地被人带上去,人家能把你捧上去,就能把你摔下来。
她侧脸看着把美国说得天花乱坠的王国富,觉得十分可笑,一个把她当物件卖的男人,中途折回,在漫天黄土的这里和她畅谈着五光十色的美国。
这世上还有比此刻更荒唐和荒谬的场景吗?
国内的大城市大地方汇聚了全国的骗子,那美国不是汇聚了全世界的骗子?
王国富能把她在国内卖一次,就能把她带到国外二次贩卖。
卖到国内,至少是同人种,近似的语言再加上手舞足蹈比划两下,对方总能明白大致意思,讨好卖乖扮悄勤劳,总有一样几样能投对方所好,使人放松警惕,然后瞅准时机逃跑。
卖到国外,不同人种,不同语言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如此一来,人家不把你当狗?不,听花姐说,外国人对狗的感情都比对人深。
到那时候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为什么?
因为国人把管天的叫天老爷,把管地的叫土地爷。
花姐说过,外国人把管天的叫“鸡食屎”(Jesus),把管地的叫魔鬼。(当时小芳还想“鸡食屎”,难怪外国鸡那么肥大,原来是吃屎养大的啊,该它肥大,哪种饲料营养有屎丰富?)
所以别傻了,在自己国家都没被神仙老爷保佑过,还想到国外受人家的神仙老爷保佑?
被一个人骗一次是天真,被一个人骗两次那是蠢得该!
小芳问王国富:“美国一块钱值我们国家多少?”
王国富跟她科普:“你可以叫美国的钱‘美刀’,因为美元的英语发音叫Dollar,最前头的那个音节就和我们的‘刀’字的发音很像。”
他对小芳的美式改造提前开始了,得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在国内就赶上日程,文化不就是在细枝末节间进行渗透的吗?
“少给老娘废话,”小芳野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可真够野蛮的,王国富侥幸地想:得亏只留她待了半年,还有把臭毛病痛改前非的余地,要是再多耽搁会儿,他的小芳就是个八匹马都拉不回的泼妇了,届时,他就真对她死心了,然后心碎浪客般漂到美国。
“零头抹去,八块,”他神气外露地说,“那点零头飘来浮去的我平常都不管,你别担心钱,我这个人要是下定决心干什么,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小芳会不明白?半年前自己就是他下的决心之一。
她想,花姐说的全是真的,挣美元花人民币吃香,挣人民币花美元吃屎。
王国富是后者,但真吃屎的不是他,是那些被他卖的女人。
那些女人都是他能够移居美国活盘缠,这狗|日为了凑到足够的钱跑美国去,卖女人只会卖得更有动力,说他吃亏,不过是腿脚跑得比以前勤快点,“出差”出得比以前次数多点,甜头也是有的,睡女人睡得也比以前勤。
她对王国富说:“你卖多少女人凑到这笔钱的?”
王国富兴头一下就被浇灭了,他似乎模糊听见烧红的炭火被水淋后,发出的那种微弱却痛苦的“咝咝”声,原来心痛就是这种感觉。
小芳又对他说:“你是王八蛋,我也要跟着你当王八蛋?你让我跟你去,你卖的那些女人我也有责任了,在国内用你一分钱是喝那些女人一口血,走出国门,用你一分钱,是喝那些女人八口血,我不是畜生,没有吃生肉喝生血的习惯。”
王国富望着小芳,痴痴地望,这是现实里能有的女人吗?
铺好了的路让她走,她不走;准备好了的福让她享,她不享。
他说不清这刻是更爱她,还是更恨她,浓烈纠缠到如此程度的爱恨,完全把过去他衣兜里的相片女人给淹没了。
“你不走你要留在这儿?”她刺了他,他也要刺她,用男人最幼稚最丢份的方式,“怎么,那男人对你的耐心把你感动了?是不是我来一趟还打扰你们了?”
“没必要说这些,”小芳指指地上的行李袋,“我今天就是要跑的,趁着他们不在家,我自己有手有脚,不至于攀你身上跑出去,我长腿了!”
小芳的话在王国富听来是另一种意思:“没有你我照样行,你来不来都多余!”
“那你走啊!”王国富吼道,“现在就走!”
小芳二话不说提起行李袋起身,王国富却失言地抢过来,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他去广州火车站,就是这个行李袋,他给她提了一路。
“你别烦行吗?”小芳像大人对小孩完全失去耐心般的神态。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还不能弥补吗?”
“可以啊,你去自首!”小芳手指县城的方向。
“你等我啊?”他半年前那副无赖样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啪”一声,另外半边脸也挨了一巴掌。
小芳说:“如果刚才那一巴掌我把你打昏头了,这一巴掌你该清醒了?”
王国富心里想的是:早晓得两个人重逢是这种场面,金盆洗手后药晕女人的药他就不全送给同行了,留一包用这蛮女人身上。
闪出这念头,王国富都觉得自己可笑,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后,还心不死的想把她带走,可够贱也够爱她的。
“把我行李还我。”小芳说。
再抽他,她都怕自己没力气提行李了。
王国富用舌尖顶顶高肿的两颊,“你跟我走我就还你。”
“你他妈是色心不死,还是贼心不死?!”小芳受不了了,她怎么会爱过这种人?
“你别管是什么心,”他吃痛也不忘肉麻,“反正爱你这颗心还没死!”
小芳正在想下一巴掌是不是扇他嘴上,打得他说不出话了,自己耳朵就不必受污染了。
又一个男人声音出来,掐断了她思绪,“这男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