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暮然回首时 ...
-
单位包场的电影院里,灯光渐暗,《山楂树之恋》的片头音乐如清泉般流淌出来。
老陈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手里攥着唐娟塞给他的薄荷糖——说是防瞌睡的,其实他清楚,这是她年轻时在厂里看电影养成的习惯。
当银幕上出现静秋穿着碎花衬衫在山楂树下转圈的镜头时,后排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老陈回头,看见孟兰珂折断了口红。她今天反常地没涂招牌的酒红色,素颜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苍白。秦若瑾默默递过纸巾,珍珠耳钉的反光在孟兰珂脸上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泪痕。
“老三给静秋包扎脚伤那段......”坐在老陈旁边的夏明远突然喃喃自语。
他手里攥着瓶没开的矿泉水,塑料瓶身被捏得咯吱响。老陈瞥见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照片——是张泛黄的结婚照,年轻时的王淑芬也梳着静秋那样的麻花辫。
静秋在雨中等老三的片段播到时,整个放映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蔡英红低头翻找纸巾,上衣外套的口袋里掉出张折叠的便签——她女儿晓晓的字迹:“妈,我考上师范了”。
老陈弯腰帮她捡起,正好看见前排徐欢和李芳芳头靠着头,两个小姑娘共用一条手帕擦眼泪。
当老三躺在病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合影时,黑暗中突然爆发出压抑的哭声。
老陈循声望去,看见平日雷厉风行的孟兰珂整个人蜷在座位里,酒红色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秦若瑾搂着她肩膀的手也在发抖,珍珠耳钉随着抽泣不停摇晃——那分明是夏明远送的同款。
片尾曲响起时,灯光迟迟未亮。
老陈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唐娟刚发的消息:“倩倩说这片子像咱俩。”下面附了张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小丫头站在厂区那棵老山楂树下,穿着用他旧衬衫改的小裙子。
散场时,夏明远在出口处拦住老陈:“老哥,你说......”他声音沙哑得像含了把沙子,“现在哪还能找到那种山楂树?”
他手里捏着张被汗水浸湿的超市小票,背面潦草地写着“淑芬最爱吃山楂糕”。
走廊上,孟兰珂补妆的镜子反射着刺眼的光。秦若瑾帮她拿着包,两人谁都没提电影,却在路过宣传海报时同时停下脚步。
海报上的静秋和老三笑得那么干净,背景的山楂树像极了资产处窗外那棵——去年市政改造时,还是孟兰珂力排众议保下来的。
回单位的路上,众人罕见地安静。
老陈走在最后,看见夏明远偷偷把那张结婚照塞回了钱包夹层;孟兰珂的高跟鞋踩掉了后跟贴都浑然不觉;蔡英红捧着手机反复看女儿的信息;就连最闹腾的徐欢和李芳芳,也沉默地望着公交车窗外流动的街景。
办公室里,那盆被孟兰珂掐过的薄荷草又长出了新叶。
老陈浇完水,发现窗台上落着几粒山楂核——不知是谁看完电影后放在那里的,在夕阳下红得剔透,像极了年少时最干净的心动。
电影散场时,夜风卷着几片落叶扑到孟兰珂的裙摆上。周大伟站在台阶上点烟,打火机咔哒了三下才燃起小火苗,火光映出他通红的眼眶。
孟兰珂没像往常那样皱眉,只是把Burberry风衣搭在他发抖的肩上——这还是他们结婚十周年时,她拖着他去香港买的。
“静秋那件蓝格子衬衫......”周大伟突然开口,烟灰簌簌落在皮鞋上,“跟你那次比赛得奖那条裙子真像。”
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孟兰珂这才发现他今天穿了件罕见的白衬衫——袖口磨损的线头显示,这恐怕是二十年前那件演出服。
霓虹灯下,她看见丈夫鬓角的白发比上周又多了几簇。上周儿子小川偷偷告诉她,爸爸半夜在书房对着旧相册发呆,相册里那张学校文艺汇演的合影,被他用红笔在两个人影上画了个心形。
“老三骑车载静秋那段......”周大伟突然掐灭烟,“我那辆二八永久,后座还是你缠的毛线套。”
他说这话时盯着马路对面,那里停着辆共享单车,车筐里扔着半瓶矿泉水——就像当年他总给她准备的,瓶盖永远提前拧松半圈。
孟兰珂的钻石手链突然卡住了发丝。周大伟笨拙地帮她解,粗粝的指腹蹭过她后颈时,两人同时僵住了。
这个曾经能修好任何精密仪器的技术科长,此刻连缕头发都理不顺,就像他们怎么也理不顺的这些年。
出租车里电台放着《后来》,孟兰珂条件反射要换台,却被周大伟按住了手。
他掌心有道新添的烫伤疤——上周儿子说想吃爸爸做的糖醋鱼,他炸鱼时走神留下的。
“兰珂......”车停在红灯前时,周大伟突然掏出一个丝绒盒子,“你生日那天......”盒子里躺着对珍珠耳钉,和秦若瑾那款一模一样。
商场小票显示购买时间是半年前,正是他开始“加班”最频繁的阶段。
孟兰珂的眼泪终于砸在珍珠上。后视镜里,司机师傅识趣地调高了收音机音量。
周大伟颤抖的手擦过她脸颊时,带着熟悉的机油味——原来那些所谓的商务会所,其实是躲在他们当年的车间旧址抽烟。
回到家,儿子小川的房间还亮着灯。门缝下塞着张字条:“爸妈,我去晓晓家复习。”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山楂果。
孟兰珂想起电影里静秋爬过的那个山坡,突然拽着周大伟去了阳台。
月光下,那盆奄奄一息的山楂树盆栽居然冒出了新芽——是周大伟上周偷偷换的,泥土还带着校区后山的味道。
孟兰珂的钻石高跟鞋陷进花盆边的软泥里,就像许多年前,她扎着麻花辫,站在颁奖台上被他偷亲时,布鞋踩歪的那片青苔。
夜风吹散了发胶定型的效果,周大伟的额发垂下来,终于有点像当年那个为她连夜改装自行车,就为能载她去江滩看日出的青年。孟兰珂摘下手腕上的钻石表,表带下那道常年被遮盖的皮肤,还留着文艺汇演时他帮她画腕花的颜料印子。
卧室床头,结婚照的玻璃框映出两个相拥的身影。窗外飘来邻居家练习的钢琴声,是《山楂树》的调子,弹错了好几个音。但这一次,没有人皱眉去关窗。
蔡英红坐在电影院的角落,银幕上静秋和老三纯真的爱情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往事。
当老三在山楂树下为静秋包扎伤脚的画面出现时,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那是林志强二十年前用第一笔津贴买的,如今已经磨得发亮。
散场时,她落在最后。走廊的灯光下,她从外套内袋掏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林志强站在新兵连的山楂树下,肩章只有一条杠,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照片背面是她用钢笔写下的日期——正好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回到办公室,蔡英红发现窗台上那盆薄荷草又长高了些。她轻轻摘下一片叶子夹进值班日志里,就像当年在边防哨所,每次收到丈夫的信都会夹一片驻地特有的雪莲花瓣。
孟兰珂突然出现在身后,酒红色的指甲搭在她肩上:“老蔡,下周......”
“我知道,季度盘点。”蔡英红迅速合上日志,却露出了里面夹着的晓晓的模拟考成绩单。
孟兰珂瞥见那个醒目的“第一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手机:“对了,老林是不是下个月能休假?”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远处操场上军训新生的身影。
蔡英红从抽屉里取出个铁盒,里面整齐码着二十三个牛皮纸信封——每年结婚纪念日林志强托人捎回来的家书。
最上面那封还没拆,邮戳是上个月的,信封角落画着朵拙劣的山楂花。
“上周视频,他说边境又下雪了。”
蔡英红的声音比雨声还轻,手指抚过铁盒边缘的凹痕——那是某年搬家时摔的,当时林志强正在执行任务失联了三个月。“晓晓说,等爸爸回来要给他看录取通知书。”
下班铃响起,蔡英红照例最后一个离开。
她锁门时发现夏明远鬼鬼祟祟地在秦若瑾工位放了什么,走近才看清是盒咽喉含片——和上周她悄悄放在夏明远抽屉里的一模一样。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雨幕中的城市灯火阑珊,像极了当年随军时,从部队家属楼望出去的景象。
回到家,晓晓正在书桌前复习。蔡英红煮了碗面,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女儿突然说:“妈,我今天看了《山楂树之恋》的影评......”话没说完,电视机里突然播放起边防军的专题报道,镜头扫过雪地里巡逻的士兵,每个人都裹得只露出眼睛。
“你爸。”蔡英红筷子尖点了点屏幕最边上巡检干部那个模糊的身影。晓晓扑到电视前时,她转身去厨房添汤,泪水滴进翻滚的面汤里,和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探亲时,在雪地里摔的那跤一样,又烫又疼。
夜深了,蔡英红取出铁盒里最新的那封信。
信纸上是林志强歪歪扭扭的字迹:“今年哨所的山楂树结果了,我晒了干给你留着......”
她突然想起电影里静秋哭着吃山楂糕的画面,手指不自觉地摸向抽屉里的胃药——多年的独居生活让她落下了胃疼的毛病。
晓晓的房间里传来轻轻的哼唱,是电影主题曲的调子。蔡英红走到女儿门前,看见墙上贴着的边防军宣传海报下,多了张手绘的山楂树素描。
书桌上摊开的日记本里,稚嫩的笔迹写着:“今天帮妈妈换了结婚照的相框,爸爸的军装真帅。”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纱窗照在铁盒上。蔡英红取出最旧的那封信,信纸已经脆黄,上面年轻的林志强写道:“等转业了,我天天给你扎麻花辫。”
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试着挽起头发,却发现鬓角的白丝早已藏不住了。
床头闹钟指向凌晨三点——这是林志强通常下哨的时间。蔡英红打开手机相册,最新一张是上周晓晓拍的:她睡在沙发上等丈夫的视频电话,怀里抱着他去年寄来的军大衣。
照片角落的茶几上,那袋来自边防哨所的山楂干,在月光下红得像要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