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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错位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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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远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攥着半杯早已凉透的枸杞茶。窗外是黄昏的江滩,隐约可见老陈带着一群人跳三步踩的身影——秦若瑾的米色连衣裙、孟兰珂的酒红色裤装,在夕阳下像两片轻盈的羽毛。
茶水间的对话突然飘进来。“夏老师最近怪怪的......”徐欢压低的嗓音,“昨天看见他盯着全家福发呆,眼眶都红了。”
夏明远猛地拉上百叶窗,金属叶片“咔啦”一声合拢,割碎了满室余晖。
办公桌上,手机屏幕亮起,是妻子王淑芬发来的超市清单,最下面附了句:“晓东说找到工作了,周末回家吃饭。”他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打不出一个“好”字。
抽屉里静静躺着那瓶未拆封的栀子花香水。瓶身在阴影中泛着冷光,像极了秦若瑾那对再也不会为他闪烁的珍珠耳钉。
那天警局的朋友把IP追踪结果摔在他面前时,他竟有一丝解脱——终于不用再扮演那个油腻得意的夏科长了。
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财务部王副主任哼着小调经过。
夏明远突然想起自己曾如何幸灾乐祸地栽赃给这个秃顶老男人。当时孟兰珂眼里的鄙夷,比任何处分通知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儿子晓东的朋友圈。
最新动态是张简陋的出租屋照片,配文:“第一个自己挣的窝。”墙角隐约可见王淑芬年轻时钩的毛线拖鞋——那孩子居然偷偷带走了。
江滩的方向忽然爆发出欢笑声,音乐隐约换成《夜来香》。夏明远扯松领带,发现袖口的商标还挂着。这牌子是上周为装阔气买的,标签价还没撕,剌得手腕生疼。
茶水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夏老师的杯子......”芳芳的惊呼中,夏明远看见自己映在电脑黑屏上的脸——浮肿、苍白,额角不知何时爬上了褐斑。
这真的是那个曾在毕业晚会跳霹雳舞,惹得全班女生尖叫的文艺委员吗?
他摸出钱包,藏在夹层的照片已经泛黄。二十岁的王淑芬扎着麻花辫,在钢厂光荣榜前笑得羞涩。
那时他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结果现在连她熬的醒酒汤都要嫌弃太咸。
窗外,江滩的灯光渐次亮起。老陈正弯腰帮秦若瑾系松开的鞋带,孟兰珂大笑着往他们头上撒银杏叶。
夏明远突然很想冲下去,像年轻时那样酣畅淋漓地跳场舞。但西装裤兜里的会所VIP卡硌着大腿,提醒着他早已失去的资格。
手机又震,是黄嵩发来的酒吧定位。夏明远盯着那个闪烁的红点,突然想起今早洗手间镜面上,自己用指纹胡乱画下的“对不起”——很快就被清洁工抹去了,像从未存在过。
他最终回复妻子:“好,我买晓东爱吃的酱牛肉。”发送前又补了颗爱心表情,生疏得像个刚学打字的老人。
抽屉里的香水瓶被推进最深处,撞上那盒从未拆封的咽喉含片——蔡英红悄悄放的,他早知道。
暮色完全笼罩城市时,夏明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楼。保安老张随口问:“夏科长又应酬啊?”他摇摇头,走向了与酒吧相反的公交站。
站牌玻璃映出他歪斜的背影,像一株被风雨吹弯了腰的老树,却还固执地抓着泥土。
远处江滩的舞曲飘来零星音符,是《南屏晚钟》的调子。夏明远跟着哼了两句,突然发现眼角有凉意。抬手去擦,却摸到满指皱纹里渗出的温热。
餐桌上,糖醋排骨的酱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老陈夹了块鱼肉,小心剔去刺才放进唐娟碗里:“昨晚孟科抱着话筒不撒手,把《女人花》唱了三遍。”
他想起KTV包厢里,孟兰珂钻石耳钉随抽泣晃动的样子,“秦主任给她递纸巾时,自己眼圈也红了。”
唐娟舀了勺冬瓜汤,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周大川又没来?”她问得随意,手上却把抹布攥出了水。
上周菜市场遇见孟兰珂买醉虾,指甲掐进塑料袋都不自知。
倩倩突然放下筷子,油汪汪的嘴唇凑过来:“妈!我同学在'夜色'酒吧打工,说看见周叔叔搂着个......”话没说完被老陈轻咳一声打断。
小姑娘撇撇嘴,把后半句混着排骨咽了回去,只在桌下踢了踢父亲的拖鞋。
“老周啊......”老陈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还沾着鱼汤的热气,“当年追孟科时,大雪天在校门口站三小时就为送烤红薯。”
他目光扫过冰箱上那张泛黄的合影——年轻时的周大川举着劳模奖状,身旁的孟兰珂笑靥如花。
唐娟突然起身去厨房添饭,不锈钢盆碰得叮当响。她回来时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手机,屏幕还亮着姐妹群的聊天界面——最新消息是秦若瑾发的:“兰珂今天没来上班,办公桌上抗抑郁药不见了。”
窗外飘来邻居家的钢琴声,是《梦中的婚礼》的调子。倩倩跟着哼了两句,突然说:“孟阿姨跳舞可好看了,昨天在江滩......”她模仿着交叉步,筷子戳到了老陈的啤酒杯。
泡沫溢出的瞬间,老陈想起昨晚扶孟兰珂上出租车时,她腕间那道未愈的掐痕。
当时出租车电台正放《后来》,司机随口说了句“这歌老了啊”,孟兰珂突然嚎啕大哭,口红蹭满了车窗。
“吃饭。”唐娟敲了敲女儿的碗边,却给老陈夹了最大的一块鱼腹肉。
她低头扒饭时,发髻里藏着的银丝比上周又多了几根。老陈伸手拈掉她肩头的一粒饭,触到棉布睡衣下凸起的肩胛骨——这些年她瘦了太多。
倩倩的筷子在碗沿划出刺耳的声响:“爸,你说周叔叔图啥呀?孟阿姨又漂亮又能干......”
小姑娘眼睛亮得惊人,像极了二十年前在职工礼堂,仰头问他"跳舞能不能娶到厂花"的徒工。
老陈还没开口,唐娟突然把手机屏亮给女儿看。是孟兰珂刚发的朋友圈:一桌精致菜肴,对面摆着副空碗筷,配文“结婚纪念日快乐”。照片角落的垃圾桶里,隐约可见被揉皱的米其林订位单。
钢琴声不知何时停了。老陈起身收拾碗筷,手腕上的旧表带突然断裂——那是去年女儿用第一笔家教工资买的。表盘在洗碗池底闪着微光,秒针仍固执地向前走着。
汪鹏推了推眼镜,指间的粉笔灰簌簌落下。实验室里,老友周明正倚在离心机旁,手里试管晃出琥珀色的光。
“那人还缠着嫂子不?”周明挤眉弄眼,汪鹏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包喜糖——他带的博士生今天结婚。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汪鹏想起前几年家长会上,夏明远缩在后排角落的样子。那个曾经梳着油头、浑身古龙水味的男人,如今鬓角灰白,西装肘部磨出了毛边。
“翻篇了。”汪鹏拧紧培养皿盖子,玻璃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上周整理书房时,他偶然发现秦若瑾把珍珠耳钉收进了首饰盒最底层——和女儿乳牙、结婚银戒放在一起。
周明突然压低嗓音:“听说那家伙儿子又要辞职了?”试管在他指间转出虚影,“要我说,这种人就该......”
“老周,”汪鹏打断他,摘下手套拍了拍老友肩膀,“下月同学会,记得带你家那位来。”
他指腹沾着培养基的凉意,却想起昨晚妻子哼着歌熨衣服时,后颈那颗小痣在蒸汽里若隐若现。
走廊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周明识趣地转了话题,却瞥见汪鹏手机亮起的屏保——上周江滩拍的,秦若瑾的米色裙摆被风吹成绽放的花,孟兰珂的红裤子像簇跳动的火苗,老陈的白衬衫在夕阳下近乎透明。
“对了,”汪鹏突然从公文包掏出个信封,“帮我把这个转交纪委张书记。”
里面是夏晓东的求职简历,边角还沾着酱牛肉的油渍——前天那孩子来家送特产时,紧张得打翻了饭盒。
周明捏着信封怔了怔。窗外,法桐的落叶飘过实验室窗台,恰似许多年前毕业舞会上,他们跳坏的那盘磁带里飘出的彩带。
下课铃响起时,汪鹏的白大褂口袋里传出震动。
是秦若瑾发来的照片:女儿小雨在钢琴前回头笑,背景里隐约可见夏明远妻子王淑芬的背影——她正弯腰给琴键上的栀子花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