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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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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昭二十四年初,南枳国派使臣前往北昭。
朝贡南枳国使臣燕明洙率三十余人使团,携七车贡品,跋涉千里抵达王城。
城门外,礼部官员查验国书,礼乐声中,赤色锦缎铺就的御道直通北昭国皇宫大殿。
为首的年轻人身形高挑,一袭单薄的劲装骑着白马好一个英姿飒爽。
使团缓缓入入殿,见他挥手向使团示意,群臣一举跃下马匹。
燕明洙叩下了身子。
尾随的使臣们伏地叩拜,献上鎏金纹饰的木匣,朗声诵道:
“安南小邦,仰慕北国德化。今奉土产,恭祝陛下圣体康泰,四海升平——”
“众卿起身吧。贵国与我国世代交好,今夜吾将宴请各位使者。望诸位赏面。”
大殿中央的声音恢弘而有有力,远远望去,不见其人但闻其声。
“臣在此代各位使臣拜谢陛下。”燕明洙向前一步,拱手作揖,青年人的身子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庄重和锋利。
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打量一路了。
原来离上次来北昭,已经是三年之久了。
北昭没变,他却变了。
宴会于接待宾客的百华殿举行,他不是第一次来。
精美的壁画上。汉白玉砌成的浮雕让南枳使者们不免羡慕与赞叹。
他却总觉得陌生。
总觉得北昭国的一切过往如同昨日黄花早就不复以往了。
不知是他记忆产生了差错,还是因为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眼只望得到大殿地砖的落魄质子了。
待到所有人落座完毕后,曹公公姗姗来迟:“皇上身体不适,招待不周多有抱歉。过一会儿太子爷来百华殿代为招待各位大人。”
一时间,殿内的窃窃私语。
早就听闻这北昭皇帝身体不如以往,可使臣们还是怀疑起北昭的居心。
难道是故意不把他们南枳国放在眼里。
为首的几个甚至有了要掀桌子的意思。
“如若不是我们南枳为了世代安宁,早些年就该打到这百华殿里来。”燕明洙旁边的老臣吹鼻子瞪眼的,可不服气。
燕明洙见大家颇有微词,往曹公公那边笑笑,连忙安抚众人:“北昭太子芝兰蕙心,貌若谪仙。说不准哪天改朝换代,就坐上王位了。”
这样露骨的话让在场的人一惊,燕明洙却不以为意。
曹公公面色无常。
就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燕明洙看场子冷了下来也不做声,喝了口案前的凉茶。
却总觉得背后一凉。
“南枳使者妄议我国政事,属实是德行不端。”清亮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
闻声。在场的所有官吏齐刷刷抬起头来。
为首的侍女掀起那宝珠串成的琉璃门帘,发出清脆的声响。
摇曳的琉璃幕之下是一张冠若珠玉的脸。
“太子殿下到!”
这太子果真似传闻般那样貌若谪仙。
青年略高的身量撑起织着四爪金龙的红色官服,斜披着黑色绸缎做的的大氅。明黄的烛光下衬得他皮肤雪白。
把南枳使者们看得一时哑言。
燕明洙不是第一次见这北昭太子,他反应极快。
拂起衣衫作揖:“参见太子殿下!”
待到燕明洙带头行礼,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
安缊英轻轻扫过众人,“免礼罢。”目光微微一转,随即落在了燕明洙身上。
“我与珩王殿下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当日一别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今日相见真是令人欣喜。”
安缊英的话没什么情绪起伏,淡漠的神色看不出有半分思念的样子。
“是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是三年呢。今日能与太子殿下相聚也是圆我燕某此行的心愿了。”燕明洙不偏不移,回望向安缊英。
两人视线相对却不交融。
短暂的寒暄后便没有了下文,好在其他使臣从中插话,巧妙地化解了尴尬。
这样客套的话,使臣都听过不少了。
如何糊弄过去也是他们的长项。
无非就是佯装友好罢了,他们两国之间哪有什么情谊。
早已不以为意。
可有心的部分南枳使者却不免开始泛起心酸。
当年,北昭与南枳开战。战败之后,割了城池赔了巨款。连南枳皇帝最年幼的皇孙也被北昭指名道姓地要过来做了质子。
这是何等的屈辱。
虽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南枳不再像往常被动,现如今也有了可以和北昭平起平坐的实力,可旧事重提还是不免忆起过往的伤痛。
一顿饭下来,使者们都吃饱喝足。
待到宴会散场,天已经黑了。
一天将近结束安缊英早早地就躺在床上,月光透过他窗前的幔帐。
安缊英一向浅眠,好在这样的微光向来不足以打扰他的睡眠。
他正欲入睡,和了和自己的里衣。
白色的纱幔隐隐绰绰映出一道细长的身影,像鬼魅一样弥漫在夜色里。
安缊英直觉不对,睁眼就看到窗外背光站着一个让他熟悉的人。
看不清脸却让他如此难受。
如同往常的夜晚一样,这个人像鬼一样死死地缠上他。
宫人子时便已歇下了,四下无人。
他不免慌张起来。
“说话!”安缊英失控地颤抖着声线。
下一秒一道黑影翻窗入屋。上来就掀开了床幔捂住了安缊英的口鼻。
北昭十七年,南枳与北昭因领土归属冲突而爆发了大规模的边界战争。
两国接壤,明明是同胞兄弟,却视对方如仇敌。
战况惨烈,血流成河。
百姓流离失所,可谓民不聊生。
两国为争一块共用了千万年的河域大开杀戒。险些把水染成了红色。
打了将近七个月两方僵持不下,最后却以南枳皇帝挪用军费修建帝陵这样荒唐的原因而以南枳败战告终。
临河的南枳居民失去了家园,引起人民大规模南迁。
北昭要求南枳赔款割地,并附条件指明要当朝五皇子的独子燕明洙前往北昭国当质子。
一时间,举国哗然。
原因无他,这燕明洙可是默认的未来储君。
南枳皇帝育有三子,长子残疾、次子昏庸,唯有老五堪当大用。
这老五也是专情,与南枳第一美人成婚多年,不曾有别的妻妾。成婚第五年的冬天老来得子,取名为“明洙”。
燕明洙这样好的人生却在十三岁时一朝坠入谷底。
从人人仰慕的未来储君变成为奴为婢的弱国质子。
燕明洙仍记得临行那日母亲的哭声,满城的城民纷纷围在路的两侧为他送行。
悲忸的啜泣混着马车碾过河岸的水声,往远看,不远处便是那条蜿蜒的长河。
绕过那条河道,就是城邦以北,故乡以外了。
“殿下,我们到北边了。”随行的老伛叩了叩马车的车窗。
燕明洙往窗外瞥了一眼。
天色暗沉,不出意外已是子时。
他睡的有些头疼,倚在窗边的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下车后,随行的侍卫纷纷退去。北昭的宫使早在城门外等候多时。
燕明洙理好北昭准备的素服。
鸦黑的长发如瀑般高高束起,白衫衬得那张稚气的芙蓉面愈显俏丽。
不知道的还以为南面给他们北昭送了个给皇帝解乏的美人儿。
燕明洙肖似他的母亲,年十三的年纪,身量没有拔高,站在送行的女眷前,颇有一副百花争艳的味道。
素白的衣衫稍显单薄,北昭准备的衣服质量和绣工算不上上乘,与这位小殿下的日常用度相比实在是相差甚远。
但这也可能是他在北昭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随行的女眷都是看着燕明洙长大的宫仆,看惯了他金丝银线的衣服,见到小殿下受这样的苦楚,一时间都泣不成声。
把质子送至城门此行就结束了。
再往前走,便是逾矩的重罪。
太子寝殿内,亮着一盏烛台。
“太子殿下,卯时了。”
“进来。”
侍女得了命令先后入殿,天色渐明。昏黄的烛光映着书案,安缊英披了件披风早早地就在桌上温书了。
为首的侍女为他束起发冠,一支简单的玉钗穿入太子的发髻:“殿下,昨日宫外来了消息。魏大人说昨夜子时南枳质子进了城门。今日宫中恐是要设宴。”
“舅舅说别的没有?区区一个质子,难道父皇还要拿他做文章不成?”安缊英望着铜镜,不满地挑了挑眉。
灵月不恼,她看着镜中的太子这副小大人的神情忍不住唇边挂上了笑意。
她是太子生母沅皇后的陪嫁侍女,沅皇后故去之后便因太后照拂入东宫照顾着小太子。按年龄算,她也算是安缊英的半个姑母了。
望着太子如玉般的小脸,灵月忍不住悄悄揉了一把。
“话说,这次休战,大哥跟着回来了吗。”
“太子放心,这次战事大捷,打得南枳把他们的掌上明珠都送过来了。大皇子可是立了汗马功劳呢,皇上这回都得求着他回来。”
安缊英听后不免期待起这次宫宴来。
大皇子安义重十七那年自告去南边守关,这一走竟过了两年。
安义重自幼丧母,因政治分歧,导致安义重外祖父一家早早流放。皇帝极为厌恶这个大皇子。
在宫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甚至远不如一个下人。
直到六岁那年,魏相的幼女魏雪入宫为后,他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沅皇后在世时把他当作亲子对待,吃穿用度方方面面都照顾着他,给了他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待到一年后,安缊英出生。
他的家人又多了一个。
虽然有二皇子在先,但是在当时,尚且年幼的安重义打心里认为这才是他的第一个弟弟。
是他母后生的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弟弟。
安缊英跟在安义重身边后面一日日长大,往后的九年时间里,他们母子三人在这偌大的宫中相互依存。
母亲的庇佑,是多少宫中的孩子们少有且羡慕的。
魏家势力强大,沅皇后心思细腻而又善良,宫中上上下下都受过她的恩惠。两个皇子也跟着过好日子。
不幸的是,在安缊英九岁那年,沅皇后投湖自尽。宫人发现的时候,皇后已经过了气。
两位皇子尚且年幼,皇后平时也并无异样,死因如此蹊跷,哪怕沅皇后背靠魏家,也落到个匆匆结案的下场。两兄弟无路伸冤,安义重几经思虑下,自发上书去边防要地守关,誓要辅幼弟为君,得以终有一日查明沅皇后死因,为母手刃凶手。
北昭皇帝巴不得这个便宜儿子死在边疆,便挥挥手让他去了。
离行那日,亡母的牌位前,守孝的幼弟身着一袭孝服在他膝头痛哭。
身后是南边,隔着绵延的山丘,奔流不止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