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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现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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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临时被叫去参加这场饭局的。
庞扬打电话通知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好不容易从洗菜池里抽出只手接电话,接通瞬间就听见对面声音里强压着的暴怒。
“现在,马上过来。”她压低声音,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母狮子随后给我报了个地址,是城东的一家高档饭店。
“不是说不用我去吗?”我关了水龙头,终于腾出手来把手机移到耳边,不过对面庞扬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好转:“何江临时有事儿来不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明天早晨我第一个收拾他!”
听了这话我乖乖闭嘴,同时在心里开始为何江默哀,仿佛已经看到明天早晨那家伙因为左脚先踏进公司而被庞扬骂得狗血淋头。
“马上过来。”她在电话那头命令我,语气中的意思很明确:敢不过来你就死定了。
我皱眉,瞥了一眼餐桌上放着的玻璃杯,那里面的东西我刚喝了一半。
“不好吧……”我拧着眉毛犹豫道:“我已经做好饭了,要不你找——”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像一只被吓破胆的母鸡。
对面沉默了两秒,随后,一字一顿的威胁顺着听筒传到我耳朵里。
“庞逸,”她郑重而严肃地对我说:“要么,你现在过来;要么,你再也别来!”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仿佛又看到了明天早晨我和何江一起因为左脚先踏进公司而被骂得狗血淋头。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最终觉得还是保住工作比较重要;于是把洗菜盆里的水倒掉,五分钟内穿戴好一切,出了门。
庞扬紧急叫我去的是个商务饭局,她很看重这个。从去年起,她就一直在考虑拓展公司的海外业务,一年来光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就开了十几轮,搞得公司上下近百号人跟着她头昏脑胀了一整年。
要是放在十年前,她肯定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她以前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现在小心了很多。
但是,这种关系到公司未来发展的决策确实是小心一点才好,毕竟一不留神多年心血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她花了点心思组织了这场饭局,希望能从同行那里得到点儿什么“内幕消息”。
而说到跟同行吃饭……我眼前闪过一群中年老板在饭桌上高谈阔论、吞云吐雾,眉毛不禁拧作一团。
又是我最讨厌的人情应酬。
不管她想怎么捣鼓公司,按理说都不该拉我这个后勤主管出面,毕竟我手底下大部分员工是快退休保洁阿姨。不过谁叫我是她的亲弟弟呢,使唤不动外人就只能使唤我了。
从小就是这样,一直没变过。
庞扬给我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考虑到今天很可能要喝酒,我打了辆车,紧赶慢赶在最后一刻前到达了那家饭店,进了包间才发现人都已经齐了。里面的情况跟我想的差不多,半桌中年老板围着桌子吞云吐雾。
我悄悄擦了把汗,心想幸好还没开始上菜。
庞扬见我来了,招呼我坐到对面的空位上,随后跟桌上其他人赔不是,一脸抱歉地说我弟弟来晚了,脑袋低得比谁都厉害。我跟着她点头,乐呵呵地恭维在座的其他老板。
中年人的饭局一直都是一个套路:喝酒、吹牛、然后继续喝酒。饭桌上那些中年老板高谈阔论着自己年轻时的“光辉事迹”,我则在埋头狂吃和抬头赔笑间反复横跳,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唯一的作用是替庞扬挡酒。
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进入正题。对面的老板喝多了,醉醺醺地讲在海外平台上线的经历。庞扬的眼睛顿时亮了两个度,表情比刚才的阿谀奉承不知严肃了多少倍。看着她低眉顺眼洗耳恭听的样子,我甚至怀疑她在桌子底下开着手机录音,就等回去之后把这场饭局的对话扒下来,全部转成PPT供大家讨论研究。
刚才喝的那几杯酒让我的头晕乎乎的,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个原因。我起身,向周围人表示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庞扬随意瞥了我一眼,意思是快去快回。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间,在里面的隔间内靠了一会儿,感觉眼前的眩晕没有刚才严重了,这才推开隔间门来到洗手台边,心里估计着这场饭局还能有多久才能结束。水龙头的水花溅到镜子上,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
光滑明亮的巨型镜面横跨整面墙,镜子里面只有我自己。
就在此时,旁边厕所隔间的门被打开,一个人来到洗手台前。我皱着眉毛看他,他也向我这边瞥了一眼,我们同时愣住,互相看着对方,陷入尴尬的沉默。
是林郑南。
我当然记得他,没人会忘记自己的前男友。
我看着右边那个距离我两个水池远的家伙,他穿着深色夹克衫,里面套着T恤,看起来活力满满。
这个混蛋,他以为他还是大学生吗?
“好久不见。”
第一句话倒是他先说出来的。
我一时语塞,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只能保持沉默。
林郑南好像完全没在意我的紧张和尴尬,云淡风轻地拧上水龙头对我微笑:“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你。”
我点点头,终于做好准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这儿干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回来的,老同学牵线搭桥,回来谈一个合作,”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呢?”
“应酬。”我简单回了两个字。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谁都没勇气继续下去。
突然,一个喝多的男人从门口扶着墙进来,扭头看了我一眼,踉踉跄跄地进了厕所隔间。随即,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还有气味。
我皱了皱鼻子。洗手间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我开始后悔。
他看起来跟十年前没什么变化,依旧那么“青春洋溢”,感觉能轻松跑完一个半马;不过他今天没带眼镜,我记得他有点近视来着。
真奇怪。
听着身后隔间里不断传来的干呕声,我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开口问道:
“你原来……没死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我们还在一起时那样。
就算意外见到了阔别十余年的前男友也不能误了工作,不然庞扬一定会扒了我的皮。我们走出洗手间,在走廊上相互寒暄了两句,随后回到各自的饭局上,像我们曾经最讨厌的中年人那样。
饭桌对面,庞扬还在尝试从同行那儿偷师,我则悄悄打开手机,期盼着林郑南能给我发来什么消息。可是,直到手机屏幕熄灭,我苦苦等待的消息弹窗也没有出现。
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他。没死也不知道回个短信么!
手指再次按亮屏幕,我继续等待着来自隔壁的信息。可是没有,一条也没有。等到饭局结束,我的手机掉了一半的电量。
庞扬不出意外的喝醉了,我架着她送其他几个老板离开。庞扬靠在我身上,看起来有些迷糊;其他几个人叫我一定要送她回去,随后对庞扬说起以后合作的事。她听了大笑起来,表示一切好说,凑到我耳边悄悄叮嘱我别忘了拿她的限量款代购真皮包。
“他们真的很烦人。”我驾着她往停车场走的时候她这么说。我当时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她的名牌包,耳朵还得听她絮絮叨叨。
“这群孙子……喝了这么多才肯说实话,费了我两瓶好酒……”
“嗯。”以我对她的了解,这时候发表意见只会挨骂,于是一边从她包里掏车钥匙一边打开手机叫代驾。
我废了不少力气才把她塞进副驾驶。我的亲姐姐在有些时候是一个很难搞的人;而如果是喝醉了,那就是每时每刻都很难搞。
我把她的真皮包放进后排,关车门时却突然瞥见远处饭店大门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眯起眼睛。
是林郑南,我绝对不会认错。他正立在饭店大门前,头顶天花板的射灯把他周遭打得一片暖黄;他站在那片暖光中,一动不动。
他是在等我,我马上意识到。
“我们怎么还不走?”眼前的庞扬突然醉醺醺地问。
我刚想回答,就听见她手机里传来的奇怪的对话声,听起来像是刚才饭局上那些老板说的……
原来真的录音了,我一脸无语。
“看我干什么?”庞扬瞪了我一眼。“我这叫热爱工作。”
“是,你最棒了。”我看着她在自己屏幕上疯狂戳戳画画,提醒道:“放好手机,别丢了。”
“用得着你说。”她不客气地回复我。
得嘞,好心被当驴肝肺。我耸耸肩,帮她关上车门,顺带看了一眼酒店大门。
他还在。
我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于是,我一边跟自己醉倒的亲姐姐聊天生怕她发现不对,一边盯着饭店大门口的林郑南生怕他离开,像是同时照顾两个小孩的家长,身心俱疲。
“你到底在看什么?”庞扬发现了我的走神,也向我频频张望的方向看去。
我一时失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向饭店大门,愣了片刻,应该是没发现什么异常,有倒回副驾驶的靠背上。
我松了口气。
片刻后,一个穿着蓝马甲、骑着滑板车的女人径直从饭店大门前经过,直奔停车场来。我看了眼手机,意识到这是我找的代驾。“在这边!”我朝她挥手挥手,像是终于等到了救星。
我核对了她的信息,拜托她送庞扬回家。“你送她到小区门口就好了,会有人出来接她的。”刚才我已经通知了我姐夫。
代驾是个很利索的人,我看着她把自己的滑板车三下五除二叠成一个方块,套上袋子放进后备箱,随后进了驾驶座。庞扬对突然上车的陌生人表示疑惑,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代驾。
直到这时,她这才想起她的好弟弟我没上车,于是摇下车窗,吞吞吐吐地问我:“你怎么回去?”
“我……坐地铁。”
“坐后面,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又不一个方向。”我这么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酒店大门。
林郑南还没走。
“这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加点钱。”车里的庞扬嘟囔着,听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不用了,送我的话又得晚半个小时。”我心里着急,决定搬出杀手锏。“你快回去吧,大宇现在正等着你回家呢。”
大宇是她大儿子,也是我侄子,目前读初三,正处于最叛逆的时期。青春期的孩子对父母关系尤其敏感,大宇尤甚,每天都在担心庞扬有没有在外面“干坏事”,是世界上唯一能治得了庞扬的人。
庞扬很在乎大宇,这是一定的。
果不其然,当我提到大宇后,庞扬犹豫了,最终决定放过我。“到家给我打个电话。”她嘱咐我道。
“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笑起来。
“不是吗,我不觉得……”她撇撇嘴。
我对代驾打了个手势,她心领神会,启动车子。我目送庞扬的车子离开停车场,小步快跑到酒店大门。
幸好,林郑南还在。
我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他却没看都没看我一眼,反而紧盯着远去车子的后车灯,看起来若有所思。
我预感到他可能要骂我,于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果不其然,在庞扬的车尾灯彻底消失不见后,他开口了:
“你竟然还跟她在一起。”他回头看我,眼神里除了愤怒还带着不理解。“她把你害得那么惨。”语气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她是我亲姐,我有什么办法。”我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不敢看他,只是心虚地低下头,不停数着脚下黑白地砖的个数。
“你——”他生气了,没说话,怒气冲冲地走开。
我叹气,跟了上去。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