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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过去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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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5月,看守所的电视机里多了一个新闻频道。
我在每周五的集体思想教育课后发现这件事。电视里西装革履的新闻主播一分钟能说几百字,我兴奋地叫其他人看,他们都不理我,只是一味地叫我滚。
他们从来都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太脆弱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我懂得不多,但我喜欢听别人讲话;所以,我喜欢看新闻,喜欢听主持人说外面发生的我不知道的新鲜事。
可惜最终,我满打满算只听了一个月的新闻播报。当年六月,我刑满释放。出狱那天狱警把我带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用力将那扇厚重的铁门推开一条缝。
“出去吧。”狱警说完,轻轻推了推我。
于是,我畏畏缩缩地跨出那扇铁门。时隔一年,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头顶强烈的阳光晃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愣在原地半天定了定神,这才看清面前是一条马路。环顾四周,看守所周围竟然是是连片的菜地。不知名的青菜趴在棕黄的田垄上,绵延数里,直到天际。
我眯起眼睛。
坐牢的日子太久,我几乎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样子。我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感受着脚下马路地面给我的冲击。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为了过去一年中日夜盼望的自由,我开始紧张。
“那个,我想问一下——”
我回过身,想询问狱警怎么离开。回答我的是“轰——”的一声巨响。随着这声巨响,铁门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巨大的铁门,怅然若失。
那时距离庞扬放出来还有一年半,我来到c市,准备一边等她出来一边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我不能回家,也回不了家。我们刚进去时我爸就在老家被我们两个不孝子气得大病一场,不到六十的的身体硬是差点没挺过去。病好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正在蹲看守所的我们姐弟俩写信,一人一封,以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书面形式单方面跟我们断绝了父子(父女)关系。
彼时的我不知道庞扬怎么想,但当时的我感觉天塌不过如此。我攥着那封断绝关系的信哭了前半夜,抽泣声吵得几个狱友把我痛打一顿;最后,我抱着墙角的洗手台哭了后半夜。
刚放出来那段时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多人看到我的光头就知道我刚出狱,因此并不愿意给我什么工作机会。那时的我每天顶着发青的头皮在各处短租房之间东躲西藏,每次跟人说话前总要独自害怕一阵。
害怕他们问我为什么坐牢。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捡了顶破帽子。在最炎热的七八月份,我带着它穿梭在c市的大街小巷,哪怕悟出痱子也不敢摘下来。
至少它能让别人对我稍微友善一点。
除此之外,我找工作的计划进行的也并不顺利。很多人在发现我坐过牢后都不愿意雇我,那时能要我的基本是些日结的苦力活。可惜我天生力气不算大,好几个老板雇了我一天就给我结了工资,摆摆手叫我“另谋高就”。
记不清是有多少次,我攥着辛苦挣来的那几块钱,对着路边大姐做的煎饼直流口水;口水流完了,我买两个馒头回家,躺在一人宽的床板上,一边听隔壁的小情侣亲热,一边担心明天能不能赚到钱。
我熬了几个月,熬到头发长出来,手头也攒了一点钱。年底,我终于在c市城中村里找到了一个小房间。
那个房东人很好,他是第一个没问我为什么一直带着帽子的人。我感激涕零地从他手里接过房门钥匙,关上房门后看着眼前十几平米的小屋:脏兮兮的地板,发霉的灶台,发黄的窗帘后面藏着房东给我留下表面斑驳得不成样子的电饭锅。
我深吸一口气,倒在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单人床上。倒下的那一刻,不知从那里扬起一阵灰尘,精准地飘落在我的脸上,呛得我不停咳嗽,只好又马上站起来开窗通风。
但是,我很满意,对这一切都很满意。
那时我已经意识到,光靠力气我一定会把自己饿死,因此便开始积极动脑另想他法。最后,我决定去做小本生意。
于是,攒下来的钱被我换成了一麻袋的假包。
我最开始在人民广场上摆地摊,那里人流量大,赚的也还可以。我和沿街的其他十几个小摊贩很快混到了一起,闲暇时总是一起聊天说笑。我总是听他们说家住哪里,家里有谁,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他们一开始好奇,见我一直不说,逐渐也就不再问。
人民广场是个摆摊的好地方,唯一的问题城管太多,经常打断我们经营。每次总有那么一两个眼尖的家伙能看到他们衣服上别着的袖章。一句“城管来了!”能在一分钟内清空整条街道。所有小贩都在与城管的“斗智斗勇”中艰难挣扎,鸡飞狗跳的日子中唯一的娱乐就是打听谁倒霉被抓住罚款。
当时的我坐在自己的摊位后面,一只耳朵打听八卦,一只耳朵放警惕哨,一有风吹草动便把地上的床单一收背着跑路,因此经常被他们嘲笑胆子太小,像只小老鼠。
每到此时我都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从来没想着反驳。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次我不幸被抓,城管抓着我背后装满假包的床单叫我登记信息。我看着周围四散而逃的小贩,一瞬间竟生出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感。
如果面前的城管不让我交罚款就更好了。
这次罚款给我的小本生意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搞得我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我交了罚款,把被收走的假包拿回来,心里觉得每天跟城管“你追我逃”实在不是个办法,于是果断选择另一条路——
换个地方卖假包。
至于新地方嘛……经过我的谨慎思考,决定去L大学旁边。
当时的我为自己这个“英明”的决定沾沾自喜了很长一段时间,原因很简单:那些大学生没多少钱,肯定喜欢我这种便宜好货;而且,那里现在还没多少人摆摊,我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肯定能大赚一笔。
怀着期望和憧憬,我背着一袋假包来到大学城,在L大旁边旧街区里找到了一处好地方。那地方夹在大学和步行街中间,每天都有不少学生来来往往。最重要的是,放眼望去,方圆两条街道内没有其他任何商贩,独我一家。我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鸿头大运。
就这样,我每天下午3点做公交车从城中村来到大学城,4点准时抖开包袱,坐在旁边的马路牙子上等大学生下课。
至此,我的生活总算是有了一点盼头。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忘记了伤春悲秋,对我而言尤其如此。每天混迹在一群年轻的大学生中间让我好像也沾上了些青春的活力,从下午连轴转到午夜也不觉得累。我又攒了一些钱,小心翼翼地放在腰包内侧的口袋里,连睡觉也要压在枕头下面。我开始期待庞扬出来的那一天,幻想我带着自己赚的所有的钱去接她。
我需要她,超过她需要我。
转折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夜晚。那天是周四,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前一天刚在批发市场进了一批全新的假包。那晚我像往常一样忙碌到半夜,10点后人流量逐渐减小,我收拾了一下准备收摊,却看到一个矮个子小流氓晃晃悠悠地来到我的摊位前。
3月初的c市算不上暖和,小流氓却只穿着一件老头背心,冻的直吸鼻子。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双手插兜,冻得直打哆嗦,却还是语气屌屌对我说:
“谁叫你、在这儿、摆摊的?”
小流氓面无表情地问我,每说几个字就吸一下鼻涕。
“呃……我自己?”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也有规矩。
小流氓听完我说的话,朝远处扬了扬下巴。随即,我看到几个跟他穿的一样少的地痞流氓从角落里走出来。
这下子,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人敢在这条街上摆摊了。
那天晚上,那群流氓抢走了我腰包里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还把我手头的所有假包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
当时的我十分窝囊,完全没想着对那群小流氓进行反抗,只敢站在桥上,眼巴巴地看着飘在臭水沟里的假包痛哭流涕。
后来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我哭够了,又开始坐在马路牙子上伤春悲秋。当时接近午夜12点,我一个人坐在街角的路灯下面泪流满面,活像一个索命鬼。
也像一个失足人。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凑到我身边。我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家伙感到奇怪,不停地擦泪。他看我这副样子,兴致勃勃地弯下腰,没头没尾地问我:“多少钱?”
“啊?什么?”我没明白他的话,抬起头,满脸泪痕的看着他。
“你,多少钱?”他重复了一遍。
“我?”我茫然地盯着他。
他笑起来,满脸奸滑,不怀好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愣住了。
足足一分钟后我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当即恼羞成怒,跳起来举起双手就要打他。他被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其实我胆子很小,从小到大受了欺负都是庞扬替我出头。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她骑在欺负我的高年级恶霸身上,左右开弓扇那家伙的耳光。那时我只敢躲在一旁悄悄地哭,生怕她气急了连我一起揍。
不过这次,她不在我身边,我只能独自面对这场危机。
“滚!马上滚!”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子向那个一脸奸相的中年男人扔过去。石头砸到他脚下,他挑了挑眉毛。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好在这次我运气不错。或许是我脸上暴怒的表情让他觉得无机可乘,他没再跟我多纠缠,说了两句脏话,骂骂咧咧地走了。
看着那人逐渐走远,我心里一半紧张一半愤怒,竟也顾不上哭,直到那家伙消失在转角,才默默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我低下头,看着地面上昏黄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更窝囊了。
这一晚上,积蓄清空,被问要不要卖,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世道?我站在路灯下,越想越气,不爽地把脚边的小石子一个个踢飞。
我的运气还能更差一点吗?
能。
几分钟后,一伙喝的醉醺醺地小伙子勾肩搭背地经过这里。我看出他们是L大的学生,没准备搭理他们。没想到,他们看到我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竟跑主动上前说教起我来。
“你这样不好,”他们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这大半夜的,你在这儿接客,多影响城市形象啊。”
我再次愣住,半分钟后才大叫起来。
“你们一个个的,没完了是吧!”我从马路牙子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就要打他们。他们被我吓了一跳,一边摇头一边嘟囔着我“无可救药”,继续勾肩搭背地走了。
看着他们逐渐走远,我更难受了,像是心里被挖空了一块。
我不懂,也不明白,短短一年时间,我怎么就从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年才俊变成了这么个万人嫌的东西。
我想哭,于是就哭了。眼泪再次涌出来,我一边擦泪一边往桥上走,扒在石桥上隔着栏杆看桥下臭水沟里飘着的假包,那都是我刚进的货。
我想庞扬了。
我边哭边擦泪,沾湿的手在衣服上抹了又抹。后来我哭得凶了,蹲下来抵住栏杆才能抑制住自己浑身发抖。
“呃……那个……你没事吧?”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在寂静的午夜显得尤为清晰。我回过头,一个拿着酒瓶的年轻男生正站在桥下,一脸清澈地望着我。
我看出来他是刚才那伙大学生中的一个,没说话。
“你……要不要下来,我们聊聊?”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说一边摆弄手里的酒瓶。
我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气氛有点尴尬,他也意识到了。于是,思索再三,他对着我,举起手中的酒瓶。
“喝酒吗?我请客。”他说。
终于,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