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 42 章 ...

  •   卧室里只剩下门缝下那一线微弱的光,以及温绪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宋渡今那句“是我选择了参与”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涟漪持续扩散,搅动着混乱的思绪——紧迫的威胁、中断的创作、被迫的静默,以及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阴影中,那份被清晰点明的、主动选择的连接。

      他无法入睡。身体疲惫,精神却像拉满的弓弦。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着,目光没有焦点,却仿佛能穿透天花板,看到客厅里那个同样清醒的身影。宋渡今现在在做什么?监控着加密信道?分析着王振海那条信息里更深的含义?还是只是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用他那种近乎苛刻的专注,审视着周遭每一丝声响的异常?

      肋骨的钝痛和腿部痉挛后的酸软,此刻成了意识锚定在身体里的唯一凭证。温绪言轻轻吸了口气,尝试着让思绪沉静下来,像他以前在创作瓶颈时那样,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呼,一吸,感受固定带边缘对皮肤的轻微压迫,感受血液在指尖的脉动。但这方法今晚失效了。危险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有了具体的指向——“文化载体”、“新兴文艺创作”,这些词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刚刚因为“一渡绪”这个名字而温热起来的心脏上。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躺着等待。

      小心翼翼地,他再次坐起身,动作缓慢如潜入深水。脚尖触到冰凉的地板,他顿了顿,等那阵因姿势改变而引发的短暂眩晕过去,然后才扶着床沿站起来。固定带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他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挪到门边。

      客厅没有开灯,但并非全黑。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光污染透过落地窗的纱帘,给家具镀上一层模糊的、灰蓝色的轮廓。宋渡今坐在沙发上,一个几乎融入阴影的剪影。笔记本电脑放在他腿上,屏幕是唯一的光源,但那光被调到了最低,仅仅照亮他下颌到胸膛的一小片区域,以及他操作键盘的、稳定到不可思议的手指。屏幕上的内容因反光和角度,温绪言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不断滚动的命令行界面和偶尔跳出的加密字符框。

      老船长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头朝着大门方向,耳朵不时微微转动,像两个精准的声纳接收器。

      温绪言没有立刻走过去。他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宋渡今的侧脸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非人的冷静,仿佛他不是在处理关乎自身安全的危机,而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只有凑得极近,或许才能看到他眼角因极度专注而绷紧的细微纹路,以及下颚肌肉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咬合。

      似乎是感觉到了温绪言的注视,宋渡今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没有抬头,但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需要什么?”

      “不需要。”温绪言回答,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点轻,“只是……睡不着。”

      宋渡今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转向他。屏幕的光在他瞳孔里留下两个小小的、冷冽的白点。“睡不着就躺着休息。保存体力也是应对策略的一部分。”

      “躺着只会胡思乱想。”温绪言慢慢挪到沙发另一头,在一个既能看见宋渡今又不至于靠得太近的位置坐下。沙发因为他的重量发出细微的呻吟。“你在做什么?”

      “清理痕迹,建立几个备用的加密通信跳板,监控公寓周边有限的电子信号源。”宋渡今的回答简洁专业,“王振海的信息通道暂时关闭,我们需要有独立的、最低限度的信息获取能力,同时确保自身数字足迹尽可能干净。”

      “监控信号源?怎么监控?”温绪言看向那台笔记本电脑,它看起来和普通电脑没什么不同。

      “利用公寓本身的网络和一些……改装过的设备,被动接收特定频段的无线电信号,分析其强度和规律性。短时间内无法破解内容,但可以判断是否有异常的信号源在持续靠近或停留。”宋渡今解释时,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手指继续操作,“目前没有发现持续性异常。但被动监控范围有限,只能覆盖很近的距离。”

      温绪言听懂了。他们在监听可能的监听者。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套娃。

      “你觉得……他们找到这里,需要多久?”他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

      宋渡今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停顿本身就像是一种沉重的回答。“取决于他们掌握的‘外围线索’具体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的资源和决心。如果我们只是大海捞针过程中被网住的诸多可能性之一,那么优先级可能不高,安全期会相对长。但如果……”他又停顿了一下,“如果线索更具体,或者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关联被建立,时间就难以预测。”

      “我们需要准备撤离吗?”温绪言问,目光扫过这间刚刚开始感到些许熟悉的公寓。书架上的书,厨房里用顺手的杯子,书房那张坐着写了第二章的沙发……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痕迹,在可能的撤离面前,突然显出了它们脆弱的温情。

      “现在还不是时候。”宋渡今摇头,“盲目的移动比静止更危险,尤其是在我们不确定威胁具体形态和方向的时候。这里仍然是经过评估的安全点。我们需要更多信息。”他看向温绪言,“王振海的信息里提到‘赵老安全屋地址可能已暴露,正在转移’。这说明对方目前的行动焦点可能还在赵老和更核心的守护网络那边。我们这里,暂时可能只是‘观察名单’上靠后的位置。这给了我们时间窗口。”

      温绪言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赵老他们……转移安全吗?”

      “王振海说由专业组负责。我们要相信他们的专业能力。”宋渡今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温绪言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紧绷。赵老对宋渡今而言,如师如父,那份担忧被理性死死压住,但并非不存在。

      客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宋渡今手指敲击键盘的轻微嗒嗒声,像是某种冷静的心跳。温绪言靠在沙发靠背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城市的夜空是浑浊的暗红色,看不见星星。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车流划过,拖出短暂的光痕。

      “我在想,”温绪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林深拿到那块表,发现纹路可能是密码,但他没有立刻去破译。他先去了图书馆,查了1978年11月12日前后所有的本地报纸微缩胶片。”

      宋渡今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温绪言,眼神在屏幕微光中显得深邃。

      “他想知道,在那个特定的日期,那个手表的主人可能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在之后当掉它。”温绪言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宋渡今陈述一个刚刚想通的情节,“破译密码是技术活,但理解密码背后的‘为什么’,才是真正进入故事的方式。老档案员收集的是‘存在的证据’,而林深想做的,是理解那些‘存在’当时的境遇和选择。”

      “你想继续写下去。”宋渡今陈述道,不是疑问。

      “嗯。”温绪言点头,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宋渡今,“不为了发表,甚至不为了完成。只是为了……理解。理解林深在那个情境下的选择,理解老档案员一生的坚持,理解为什么有人要抹去存在,又为什么有人要拼命证明存在。”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也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

      宋渡今长久地注视着他。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将那点唯一的光源也掐灭了。客厅彻底陷入灰蓝色的昏暗,只有城市夜光勉强勾勒出彼此的轮廓。

      “那就写。”宋渡今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清晰而平稳,“用最传统的方式。纸和笔。写完的稿纸,我看过之后,会处理掉。”

      用纸和笔。写完即销毁。这是最原始,也是最安全的“地下创作”。温绪言感到胸口一阵激荡,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创作冲动。在数字时代,回归原始媒介,让文字以最脆弱的物理形态诞生,然后为了安全而主动消亡。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一种对“存在”与“湮灭”的极致体验。

      “好。”他只回答了一个字。

      宋渡今站起身,走到书房,片刻后拿回一摞普通的A4打印纸和一支中性笔,放在温绪言面前的茶几上。纸是空白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白。笔是最常见的黑色按动笔。

      “就在这里写,”宋渡今重新坐下,但没有再打开电脑,“我在这里。”

      简单的五个字——“我在这里”,在不同的情境下有截然不同的重量。在此刻,它意味着警戒,意味着陪伴,意味着共同承担创作本身可能带来的、微小的风险(即使只是心理上的),也意味着对温绪言这个决定的无言支持。

      温绪言拿起笔,按下笔尖,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他抽出一张纸,铺平。白色的平面在昏暗中像一个微型的雪原,等待第一个足迹。

      他闭上眼睛,让林深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不是作为他创造的虚构角色,而是作为一个在平行时空中,同样面临着未知、破碎信息和潜在危险的同行者。林深在图书馆泛着霉味的微缩胶片阅览室里,手指小心地转动着胶片轮的把手,眼睛追随着屏幕上滚动的、几十年前的新闻标题。他在寻找什么?不仅仅是一个日期,一个事件,而是那条连接手表与主人、过去与现在、沉默物品与鲜活生命的、看不见的线。

      笔尖落下。

      “图书馆的凌晨有一种独特的寂静,不是真空般的无声,而是被无数沉睡的文字、凝固的信息、等待被唤醒的记忆所充满的、厚重的静。林深坐在微缩胶片阅读器前,屏幕的冷光照亮他专注的脸,也映出胶片上那些已然泛黄、有时甚至模糊不清的铅字。1978年11月13日、14日、15日……他逐日翻阅着本地报纸。社会新闻版充斥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报道口径:生产任务超额完成,先进工作者受表彰,某处新建了职工宿舍……日常的、欣欣向荣的洪流。他试图从中分辨出可能引起一个人生活剧变、乃至需要当掉手表的涟漪——车祸?重病?家庭变故?失业?但洪流平滑,没有显眼的裂痕。”

      写到这里,温绪言停顿了一下。他意识到,林深的困境和他此刻的困境有了诡异的相似:都在信息洪流中寻找特定的、危险的信号;都面对着平滑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暗流;都因为一个具体的物品(手表/王振海的信息)而被抛入追寻的轨道。

      他继续写:

      “直到他翻到11月20日,一个不起眼的边栏短讯,标题是‘仓库火灾事故原因查明,系电路老化引发’。地点是城西的老工业区某个仓储编号。伤亡情况:轻伤两人,无重大损失。报道极其简短,官方,刻板。林深的目光却停住了。不是因为内容本身,而是因为报道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模糊的现场照片。照片里是烧黑的仓库外墙和聚集的人群。在人群边缘,一个背对镜头的男人正在离开,身影模糊,但手臂抬起的姿势……似乎正在查看腕表。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老档案员给他的那块表。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他再次看向屏幕,放大那张模糊的照片。男人的衣着,身形……他无法确定。但那种在事故现场查看时间的动作,与一块在事故次日被当掉的手表之间,是否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是巧合,还是关联?”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温绪言完全沉浸了进去。外部世界的威胁,肋骨的疼痛,都被暂时推远了。他跟着林深,在信息的迷宫中摸索,感受着发现蛛丝马迹时的悸动,和无法确认时的焦虑。这种沉浸,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对现实威胁的精神反抗,对创作被迫中断的实质延续。

      他不知道写了多久,直到写满了两张A4纸,手腕有些酸涩,才停了下来。窗外的天色似乎没有变化,依旧是无边的暗沉。

      他抬起头,发现宋渡今正看着他。没有看他的稿纸,而是看着他的脸。在昏暗中,宋渡今的眼神难以解读,但那专注的凝视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阅读。

      “写完了?”宋渡今问。

      “告一段落。”温绪言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指,“林深发现了可能的线索,但无法确定。他决定去那个火灾旧址看看。这是他从文献研究转向实地调查的转折点。”

      宋渡今点点头,伸出了手。温绪言将两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宋渡今接过,从沙发角落里摸出一个阅读用的微型LED灯,打开,柔和的白光只照亮纸面。他读得很慢,很仔细,眉头微微蹙起,是那种分析信息时的表情。

      温绪言等待着,心跳莫名有些加快。这不是编辑审稿,也不是读者反馈,而是在这种特殊情境下,一种带有双重意义的审视:既是看故事,也是评估故事中无意间可能泄露的、关于他们自身处境的信息。

      几分钟后,宋渡今关掉了小灯。他将两张纸对折,再对折,然后直接撕碎,撕成无法拼凑的细小纸条,握在手心里。

      “写得很好。”他说,声音平静,“林深的犹豫和谨慎很真实。实地调查的引入会增加风险,也增加了故事的张力。”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火灾事故的设定,与现实无关联,但作为一种‘可能的历史痕迹’,是合适的叙事噪音。”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将手心里的碎纸屑扔进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看着它们被水流冲入下水道。文字诞生,被阅读,然后物理性消失。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充满仪式感。

      他走回来,重新坐下。“继续写吗?”

      温绪言看着空白的第三张纸,摇了摇头。“暂时到这里。我需要……消化一下林深的这个决定。他去旧址,会看到什么?会遇到什么?这需要更谨慎的构思。”尤其是在他们自身也处于“观察期”的当下,虚构角色踏入危险区域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同身受。

      宋渡今表示理解。“那就休息。天快亮了。”

      确实,窗外深沉的墨蓝色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即将过去。

      就在这时,宋渡今一直放在身边、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不是来电,也不是加密信息,而是一条普通的、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预览,突兀地出现在锁屏界面上:

      “温先生,您关于城市记忆的创作很有趣,不知是否有兴趣深入聊聊?”

      发送时间:两分钟前。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