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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   密集书架围成的方形角落像一口深井的井底,寂静被放大了数倍,几乎能听到灰尘从百年书页上剥离、缓缓飘落的细微声响。空气里陈年纸张与皮革装订的气味浓稠得几乎有了质感,带着甜腻的霉腐和隐约的樟脑辛香,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温绪言背靠着的实木书架冰冷坚硬,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恒久的凉意,与他身体内部因紧张和疲惫而持续散发的热量形成拉锯。肋骨的钝痛如同一个熟悉却不受欢迎的访客,盘踞在意识的边缘,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提醒着它的存在。

      宋渡今就坐在他左侧约半臂远的地方,背靠着另一个书架。他没有再闭目养神,而是微微仰着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书册和高耸的书架顶板,落在虚无的黑暗里。他的侧脸在仅有的一束从极高处书架缝隙漏下的、微弱如萤的光线下,显出一种冷硬的、近乎非人的专注轮廓。只有极偶尔,当他调整坐姿,或者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膝盖时,才能窥见那平静外表下紧绷如弦的神经。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常规的流逝感。它不再是被钟表分割的均匀片段,而是变成了由感官碎片拼贴而成的混沌体验:远处(或许是楼上阅览室?)传来的、模糊到难以辨别的对话嗡鸣;更近处,某个老旧的通风口周期性的、低沉的叹息般的气流声;自己胸腔里沉重而略显急促的心跳;还有宋渡今那几乎听不见的、却异常平稳的呼吸声。

      温绪言试图让自己像宋渡今那样,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外部环境的监控上,但他失败了。作家的本能,或者说,是长期面对空白页面的习惯,让他的思绪更容易向内坍缩,在寂静和压力下编织出各种可能性的叙事线。他控制不住地去想:王振海此刻在哪里?那条信息是否安全抵达?是已经引发了行动,还是石沉大海?如果对方的技术力量足够强大,是否可能反向追踪到信息发送的源头,哪怕只是一条有线连接?那个巡查的保安,会不会忽然觉得仪器准备间有哪里“不对劲”,折返回来,或者报告上去?

      每一个“如果”都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在他胃里生根发芽,带来一阵阵紧缩的寒意。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肋部的伤处,让他轻轻吸了口冷气。

      几乎在同时,宋渡今的目光从虚无中收了回来,精准地落在他身上。“疼?”

      “还好。”温绪言低声回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有些不自在地补充,“只是……有点冷。”

      这是实话。地下书库的恒温恒湿系统似乎只保证了书籍的保存环境,对于活人来说,温度明显偏低,加上紧张导致的微汗和单薄的衣物,寒意正从四肢百骸渗透进来。

      宋渡今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拉开一直放在身边的应急背包,从里面拿出最后那条银色的保温毯。他抖开毯子,没有递给温绪言,而是直接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将毯子展开,一半垫在他背后与书架之间,另一半盖在他身前和腿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或询问。

      毯子很轻很薄,但特殊的金属涂层迅速反射回身体的微薄热量,隔绝了书架的冰冷和空气中的寒意,带来一阵即刻的、令人几乎喟叹的暖意。

      “谢谢。”温绪言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边缘。

      宋渡今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在他旁边,隔着大约一掌的距离,重新坐下。这个距离比刚才近了许多,近到温绪言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灰尘、极淡的汗味和某种属于他本人的、干净清冽气息的味道。近到,在那片寂静里,两人的呼吸声几乎要交织在一起。

      “别想太多。”宋渡今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只说给彼此听,“过度的可能性推演,在缺乏有效信息支撑时,只会消耗精力,制造不必要的焦虑。专注当下。我们在这里,暂时安全。信息已发出。等待是唯一合理的行动。”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指令,一种将飘散的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的锚定。温绪言听懂了其中的逻辑。他尝试着照做,将那些纷乱的“如果”暂时打包,塞进意识角落。他深吸一口气,让带着旧书和尘埃气味的冰冷空气充满肺叶,再缓缓吐出,试图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丝。

      “你说得对。”他承认,目光落在对面书架阴影里一本厚重典籍烫金的、已经暗淡的书脊上,“只是……等待的感觉,像被埋在时间下面。”

      “那就把自己当成一颗种子。”宋渡今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说出一个让温绪言微微一怔的比喻,“种子在地下等待合适的温度、湿度和时机。它不焦虑,只是积蓄力量,调整状态。我们现在就是种子。保存体力,保持清醒,等待破土的时刻。”

      种子。这个意象与周围浩瀚的、沉睡的书海奇异地契合。他们也是被埋藏的存在,在这知识的土壤深处,等待着不知能否到来的萌发时机。

      “你总是……能找到最恰当的比喻。”温绪言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佩服还是别的什么。

      宋渡今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昏暗中,温绪言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目光的专注。“观察的副产品而已。任何事物都有其状态和位置,找到那个对应的点,描述就成立了。”

      “就像在便利店,你看到我,找到了‘站在玻璃回廊里寻找门的人’这个对应点?”温绪言几乎是脱口而出。

      宋渡今沉默了片刻。“那是其中之一。”

      “还有别的对应点?”

      这次,宋渡今沉默得更久。久到温绪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或者会像往常一样,用理性的分析岔开话题。但他没有。

      “还有,”宋渡今的声音更低了,仿佛这句话的重量让他不得不放轻音量,“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一个在父亲留下的影子边缘,试图找到自己轮廓的……同类。”

      这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温绪言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想起那些老照片,想起宋渡今讲述父亲时低沉的声音,想起他那种习惯性的观察距离和冷静外表下深埋的过往。同类。这个词从一个惯于孤独观察的人口里说出来,其承认的意味,远比任何直白的情感流露都更加沉重和真实。

      温绪言感到喉咙有些发堵。他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任何语言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苍白。最终,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他听懂了,也接收到了这份罕见的、近乎剖白的认同。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那种充满未知恐惧和紧绷等待的寂静不同。它多了一层互相理解的、沉甸甸的质地,像黑暗中两只彼此确认了方位的动物,虽然依旧警惕着周遭的危险,但知道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时间继续以它粘稠的方式流淌。温绪言裹紧保温毯,身体的寒意被驱散了大半,疲惫感便更汹涌地袭来。他努力抵抗着睡意,知道在这种环境下睡去可能意味着失去宝贵的反应时间。他强迫自己观察周围,将视线所能及的书脊上的文字、编号、灰尘堆积的形态——印入脑海,作为保持清醒的练习。

      他的目光扫过侧前方一个较低的架子,那里堆放着一些似乎是被淘汰下来的、破损严重的旧书和档案盒。其中一个褪色的蓝色硬纸板档案盒边缘,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是竖排的毛笔字,字迹潦草,有些模糊。温绪言眯起眼睛,试图辨认。

      “……庚子……粮价……折……”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跳入眼帘。是更早的地方志或民间记录?他正想看得更仔细些,忽然,远处——比之前任何声音都更清晰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沉重的书本掉落在地,或者……是门被不太温柔地关上的声音?

      温绪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睡意一扫而空。他猛地看向宋渡今。

      宋渡今早已做出反应。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滑到了这个方形角落的“入口”处——那个由两个书架形成的狭窄缺口。他背贴着书架边缘,侧耳向外倾听,身体紧绷,右手已经探入了外套内侧,显然是握住了什么东西。

      温绪言屏住呼吸,心脏在肋骨下狂跳,撞击着伤处,带来一阵锐痛。他紧紧攥着保温毯,毯子下的手指冰凉。

      闷响之后,并没有立刻传来脚步声或人声。只有一片突兀的、比之前更深沉的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温绪言几乎要以为那只是某本书因年久失修自然滑落时,一阵极其轻微、但绝非自然的窸窣声,从书架迷宫深处传来。那声音很轻,时断时续,像是有东西(或者人)在小心翼翼地、缓慢地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但依然无法完全避免摩擦到书册或地面。

      声音的来源难以精确判断,但可以肯定,不在他们通常能听到的、来自楼上或公共区域的背景音范围内。它来自这个庞大地下书库的深处,来自他们所在的这片密集藏书区。

      有人进来了。不是工作人员常规的走动。

      宋渡今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回头,但举起左手,做了一个极其明确、冰冷如铁的手势:绝对静止,绝对安静。

      温绪言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宋渡今的背影,仿佛能从那个紧绷的轮廓里读出所有的信息。老船长在哪里?它为什么没有预警?是距离太远,还是……出事了?

      那窸窣声停了一会儿,又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更近了一些。对方在移动,在搜索。方向……难以判断,书架迷宫的回音效果扰乱了声音的定位。

      温绪言感到冷汗顺着脊椎滑下。他们选这个地方,本是因为它隐蔽复杂,易守难攻。但现在,这也意味着一旦被发现,逃生的路径同样曲折难寻。如果对方不止一个人,如果他们有备而来……

      宋渡今保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像。只有他颈侧微微鼓动的血管,暴露了他此刻同样飙升的心率和全神贯注的紧张。

      时间在极度危险的寂静中,被切割成无限细小的碎片。每一片都锋利如刀,悬在头顶。温绪言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能闻到空气中愈发清晰的旧纸灰尘味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极淡的、陌生的……皮革和金属气息?

      窸窣声再次停住。这一次,停住的时间更长。

      然后,一个压得极低的、模糊的男声,从也许二三十米外、隔着好几排书架的地方传来,短促,几乎难以捕捉词句:“……没有……这边……”

      紧接着,另一个同样低沉、但稍微清晰一点的声音回应,同样简短:“……继续……角落……查……”

      是两个人!他们在有目的地搜索这个区域!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是例行安全检查的异常升级?还是……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温绪言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攥住了心脏。信息发出才多久?对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锁定了图书馆,甚至深入到地下书库这个具体区域?除非……除非那条信息被拦截了?或者,对方从一开始就掌握着比他们想象中更多的线索,图书馆本就是重点怀疑区域之一?

      宋渡今显然也得出了类似的判断。他的身体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不再是单纯的倾听防御姿态,而是变成了随时准备应对正面接触或被迫移动的战斗姿态。他回头,极快地看了温绪言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的清醒,和一种……托付般的沉重。

      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跟我。”

      温绪言读懂了。如果被发现,如果无法避免冲突,宋渡今会尝试制造混乱或引开对方,给他创造逃跑或隐藏的机会。这是最坏的打算,也是刚才宋渡今所说“优先执行第一要务”之前,他会尽到的“用尽所有可能”。

      温绪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痛远超过肋骨的钝痛。他用力摇头,同样用口型回应:“不。”

      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冒险。绝不。

      宋渡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类似焦躁的情绪,但很快被更强的冷静压下。他不再看温绪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外面的动静上。

      那两个低语声没有再响起。窸窣的移动声也消失了。对方似乎也停了下来,或许在判断方向,或许在聆听这边的动静。

      绝对的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加可怕。这是猎手与猎物之间,意志和耐心的较量。

      温绪言紧紧靠在书架上,几乎能感觉到木质纹理透过毯子印在背上的冰凉触感。他闭上眼睛,不是因为放弃,而是为了更集中地听。他将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听觉上,试图从那片死寂中,分辨出最细微的异常。

      他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像是幻觉的……滴答声?非常规律,非常轻,像是机械表的秒针走动,又像是某种电子设备待机时的提示音。声音来源似乎……在他们藏身的这个方形角落的斜上方?某个书架的高层?

      他猛地睁开眼,向上看去。昏暗中,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书影。但那微弱的滴答声,似乎又消失了。

      是错觉吗?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响亮的、带着明显不耐烦味道的男声,从更远一些、似乎是他们来时的通道方向炸响:“喂!你们两个!干什么的?!这里是非开放区域,闲人免入!”

      是图书馆保安!而且是提高了音量、带着呵斥意味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略显慌乱和急促的脚步声从刚才那两个低语声传来的方向响起,迅速远去,伴随着含糊的、听不清内容的回应。

      “站住!别跑!”保安的声音追着远去,脚步声也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嘈杂声迅速减弱,最终恢复平静。

      方形角落里,温绪言和宋渡今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谁都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依旧屏着。保安的出现和驱赶,是巧合?还是某种他们不知道的变数?

      过了足足两三分钟,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只有远处通风口永恒的气流嘶嘶声。

      宋渡今的身体终于极其缓慢地放松了最表层的紧绷。他回过头,看向温绪言,眼神里是深深的审视和并未消散的警惕。

      “不是巧合。”宋渡今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保安出现的时机太‘恰好’。而且,他那两声喊,更像是……在提醒我们,或者,在故意惊走那两个人。”

      温绪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保安的呵斥听起来严厉,但并没有真正追上去的激烈打斗或持续叫嚷,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驱逐。

      “李师傅?”温绪言想起那个放他们进来的老师傅。

      “可能。也可能还有其他人。”宋渡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图书馆里,未必只有我们知道赵老。赵老经营多年,书店是枢纽,图书馆这样的地方,有他的人脉或‘眼睛’,不奇怪。”

      这个推断让温绪言稍微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是更深的忧虑。保安的干预暂时惊走了搜索者,但也等于暴露了图书馆内部存在“异常”,对方可能会更确定目标就在这里,或者采取更隐蔽、更激烈的手段。

      “刚才那两个人,是冲我们来的?”温绪言问。

      “九成可能。”宋渡今点头,“搜索有针对性,低语内容也显示在寻找什么。我们发出的信息可能被截获或反向追踪了一部分,指向了这个区域。或者,对方一开始就将图书馆列为重点监视点,我们的进入触发了警报。”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他们自以为安全的藏身之所,已经不再绝对安全。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温绪言低声说,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嗯。”宋渡今站起身,动作依旧轻捷,但温绪言看到了他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和凝重,“对方被惊走,但很可能只是暂时退却,或者去呼叫支援、调整策略。我们必须趁这个间隙转移。”

      “去哪里?”这地下书库,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吗?

      宋渡今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个方形角落的“入口”,仔细倾听观察了片刻,然后退回,目光落在了刚才温绪言注意到的、那个堆放着破损旧书的低矮架子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那露出一角泛黄纸页的蓝色档案盒上。

      “那里。”他指着那个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如果我没记错,赵老提过,古籍书库最深处,有一些早年废弃的、与早期人防工程有部分交错的储备书洞,入口极其隐蔽,几乎无人知晓。其中一个的备用入口,就在这类看似废弃的杂物堆放处。”

      他走到那个架子前,小心地挪开上面几个破损的卷宗盒,露出后面一个看似是墙壁的部分。但仔细看,那“墙壁”的材质与周围略有不同,颜色更深,像是厚重的、老旧的防火板。宋渡今的手指在板子边缘摸索着,按压了几个特定位置。

      轻微的、机关转动的“咔咔”声响起,那块约莫半人高的防火板向内弹开一条缝隙,露出一片更加深邃的、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一股比书库里更加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混凝土气息的空气涌了出来。

      “进去。”宋渡今侧身,示意温绪言先走。

      温绪言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深吸一口气,扯下身上的保温毯塞给宋渡今,然后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向下倾斜的、粗糙的混凝土通道,高度勉强能让人弯腰行走。

      宋渡今紧随其后,进来后,反手将那块防火板重新推回原位。“咔哒”一声轻响,机关复位。最后一线微弱的光明消失,他们被彻底吞没在绝对黑暗、冰冷、仿佛与世隔绝的地下通道之中。

      而就在防火板合拢后不到一分钟,他们原先藏身的那个方形角落附近,再次响起了极其轻微、却更加谨慎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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