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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   城市黄昏的光线像稀释的蜂蜜,黏稠地涂抹在高楼峡谷的侧面,将冰冷的玻璃幕墙和斑驳的旧砖墙都染上一层短暂而虚假的温暖。温绪言被宋渡今搀扶着,踏出那条堆满建筑垃圾的死胡同时,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紧张和伤痛而有些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肋部的疼痛在放松警惕后变得更加鲜明,随着呼吸起伏,像有一根钝锯在骨头缝里缓慢地拉扯。夕阳的余晖刺得他眯起了眼睛——在绝对黑暗与相对光明的过渡地带待了太久,即使是这昏暗的天光,也显得过于奢侈和刺目。

      宋渡今的状态显然比他好得多,虽然同样疲惫不堪,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衣服上沾满灰尘和可疑的污渍,但他搀扶温绪言的手臂稳定有力,步伐虽然因顾及温绪言而放缓,却依旧带着一种目标明确的坚定。他的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周围:这条背街小巷空无一人,两侧是高耸的、没有窗户的建筑物山墙,地面湿滑,散落着烟蒂和落叶。远处巷口隐约传来主街的车流声,像某种恒定的、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安全点C不远,但我们需要绕一点路,避开可能还在活跃的监控节点。”宋渡今低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压低说话而显得沙哑,“能坚持吗?”

      温绪言点点头,没力气说话,只是将身体的更多重量倚靠在宋渡今的手臂上。此刻的支撑无关脆弱或依赖,纯粹是生理极限下的必然选择。宋渡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温绪言靠得更稳,然后两人以这种近乎相互依偎的姿态,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巷口移动。

      黄昏正在迅速褪去,靛蓝色的暮霭从天空四角弥漫上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和街灯的光晕开始晕染夜色。他们混入逐渐增多的人流中——下班归家的职员,出来觅食的学生,遛狗的老人——两个衣着脏污、形容疲惫的男人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像是自带隐形护罩,专注于自己前方三米内的世界。

      宋渡今选择的路线迂回曲折,穿行在居民区内部的小路、穿过某个小型社区公园的边缘、甚至短暂地走过一段商铺后巷。他时不时会停下,假装查看手机或系鞋带,实则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后和周围。温绪言配合着他的节奏,努力调整呼吸,对抗着越来越沉重的疲惫和疼痛。

      大约走了四十分钟,他们来到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安静的住宅区。楼房都不高,多是六七层的板楼,外墙上爬着些枯萎的藤蔓,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飘出隐约的饭菜香气。宋渡今带着他拐进其中一栋楼,没有走单元门,而是绕到楼后一个不起眼的、通往地下自行车库的斜坡入口。入口处堆着些杂物,光线昏暗。

      宋渡今在斜坡旁一个锈蚀的信箱后面摸索了一下,取出了一把老旧但保养良好的黄铜钥匙。他打开旁边一扇漆皮剥落的小铁门,里面不是自行车库,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楼梯。

      “下面。”宋渡今示意,率先走了下去。楼梯不长,大概十几级,尽头是另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宋渡今用钥匙打开,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大约二十平米,看起来像是一个经过改造的半地下室。

      安全点C。

      室内空气带着地下空间特有的微凉和干燥,没有霉味,显然通风系统在工作。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来自几盏嵌入天花板的筒灯。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一个小型冰箱,一个微波炉,墙角甚至还有一个带淋浴的迷你卫生间。一切整洁得近乎刻板,但比起图书馆地下那些充满死亡气息的角落和通道,这里简直称得上天堂。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种明确无误的、被精心维护的“安全”气息。门是厚重的,带有复杂的门闩和观察孔;墙壁似乎做了隔音处理;唯一的窗户很高很小,装着坚固的防盗网,外面是地面高度的杂草,提供了隐私。

      宋渡今反手锁好门,插上门闩,这才真正地、彻底地松弛下来。他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承载了十几个小时所有的紧张、重压和生死一线的惊悸。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强撑的力气,只剩下纯粹的疲惫。

      温绪言靠着门边的墙壁,也几乎要滑坐到地上。他环顾这个小小的避难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伴随着更汹涌的疲惫席卷而来。安全了。真的安全了。这个认知让他的膝盖发软。

      宋渡今很快重新睁开了眼睛,那短暂的放松仿佛只是幻觉。他走到温绪言面前,没有搀扶,而是直接伸手,动作熟练地开始解开温绪言外套的扣子。

      温绪言愣了一下,但没有抗拒。外套脱下,里面单薄的衬衫也被汗水、灰尘和之前地下通道的潮气浸得又冷又黏。宋渡今的眉头紧蹙,目光落在温绪言肋部固定带的位置——那里的衣服颜色明显更深,似乎有血迹渗出。

      “需要重新处理。”宋渡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先坐下,我去拿医疗包。”

      温绪言在床边坐下,床垫比想象中柔软。他看着宋渡今走到衣柜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标准的急救箱,又去卫生间用干净的毛巾接了温水过来。

      宋渡今在他面前蹲下,先是用温水浸湿的毛巾,极其小心地擦拭他脸上、脖子上、手上的污垢。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却又超越专业的专注。温热的湿毛巾擦过皮肤,带走黏腻和冰冷,带来些许舒适。温绪言闭上眼睛,任由他动作。

      然后,宋渡今开始处理固定带。他小心地解开搭扣,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轻柔。当固定带被取下,露出下面被汗水浸泡得发白起皱、又因为摩擦和可能的撞击而渗出血迹的皮肤时,宋渡今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伤口本身只是骨裂,皮肤没有开放伤口,但固定带边缘长时间的压迫和汗液刺激,加上在地下通道的磕碰,导致一片皮肤红肿破皮,渗着组织液和少量血丝,看起来颇为狼狈。

      宋渡今没有说话,只是用消毒湿巾极其仔细地清洁了那片区域,然后涂上消炎药膏,垫上干净的纱布,最后换上了急救箱里备用的、更柔软透气的医用固定带重新包扎。他的手指始终稳定,但温绪言能感觉到,在他处理最严重的破皮处时,指尖有极其细微的颤抖。

      包扎完毕,宋渡今又检查了温绪言身上其他可能擦伤撞伤的地方,做了简单处理。然后,他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两套干净的、看起来是全新的灰色棉质家居服,递了一套给温绪言。“去洗个热水澡,小心别弄湿伤口。能自己来吗?”

      温绪言点点头,接过衣服。热水澡,此刻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奢望。他走进那个迷你的卫生间,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设备齐全,甚至还有一小瓶未开封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他脱掉脏污冰冷的衣物,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的瞬间,他几乎喟叹出声。热水带走了一身的疲惫、寒冷、恐惧和污秽,蒸汽氤氲开来,模糊了镜面,也暂时模糊了脑海中那些过于尖锐的记忆碎片。

      他洗得很慢,很小心,避开肋部的伤处。热水让僵硬的肌肉逐渐放松,也让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当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居服走出来时,感觉像是褪下了一层沉重的外壳,重新回到了“人”的形态。

      宋渡今也已经快速清理了自己,换上了同样的家居服,正在用小电热水壶烧水。桌上放着两碗泡好的杯面,热气腾腾,散发出浓郁的、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无法抗拒的香气。他还从冰箱里拿出两盒牛奶。

      “先简单吃点,补充体力。”宋渡今示意他坐下,将一碗面推到他面前,又递过一双一次性筷子。

      温绪言没有客气,接过筷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热汤面下肚,温暖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牛奶提供了急需的糖分和蛋白质。简单的食物,在此刻胜过任何珍馐美味。

      两人沉默地吃着,只有偶尔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响和吞咽的声音。饥饿被快速抚平后,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事件终于落定的虚脱感,才缓缓浮上水面。

      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光牛奶,温绪言靠在椅背上,感觉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向对面的宋渡今。宋渡今也吃完了,正用纸巾擦着嘴,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但眼神有些放空,望着桌面某一点,显然也到了极限。

      “王振海……”温绪言开口,声音因为热食和放松而恢复了一些,但依旧沙哑,“他那边,真的都解决了?”

      宋渡今回过神,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台应急手机,开机,再次确认了一下信息。“‘清除完成’的确认码是最高级别,意味着对方组织里直接负责名单追查的核心力量和行动小组被有效瘫痪或控制。后续还会有扫尾和清理,但针对我们、赵老以及名单本身的直接威胁,已经解除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赵老和小雨母子,王振海也确认了安全,正在安排更稳妥的安置。陈默……虽然还没有直接消息,但威胁解除,他的处境应该也会相应改善。”

      所有悬着的石头,似乎都落了地。温绪言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像是长时间屏住呼吸后突然获得氧气的不适。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不是梦境,不是错觉。他们活下来了,守护住了该守护的,也保住了彼此。

      “那我们……”温绪言环顾这个安全但陌生的空间,“一直待在这里?”

      宋渡今摇摇头。“这里是极端情况下的临时避难点,不宜久留。等天亮,你体力恢复一些,我们就回公寓。”他说“回公寓”时语气自然,仿佛那只是他们某个普通的住处,而不是十几个小时前被迫仓惶逃离的、可能还残留着追踪信号和未知风险的地方。

      “公寓……安全吗?”温绪言忍不住问。

      “王振海的信息意味着对方的主要力量被清除,残余势力自顾不暇,短期內不会再有能力进行精确的监控或袭击。而且,”宋渡今的目光变得锐利,“公寓的安全系统本身没有问题,之前是被打了个信息差和出其不意。经过这次,我们会做更彻底的检查和升级。”他看向温绪言,“更重要的是,你需要一个熟悉、舒适的环境来休养恢复。这里条件有限。”

      考虑得周到而实际。温绪言没有异议。他也渴望回到那个有书房、有沙发、有他们共同生活痕迹的空间。那象征着某种“正常”的回归。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有迫在眉睫的危险作为底色,也不再被紧张和恐惧填满。它变得平和,甚至有些空旷,像激流过后的浅滩,水声渐息,只剩下水流冲刷过的、微微震颤的河床。

      疲惫如同涨潮的海水,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淹没了温绪言的意识。他眼皮沉重,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去床上睡。”宋渡今的声音传来,很近。

      温绪言勉强抬起眼皮,看到宋渡今已经站了起来,正看着他。他点点头,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张单人床。躺下的瞬间,干净床单的触感和枕头恰到好处的支撑,让他几乎立刻就要陷入沉睡。

      但他还是强撑着,看向宋渡今。宋渡今正弯腰收拾桌上的碗筷,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你呢?”温绪言含糊地问。

      “我守夜。”宋渡今头也不抬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不用了吧……”温绪言嘟囔,“不是都……安全了……”

      “习惯。”宋渡今简短地回答,将垃圾收好,走到门边的椅子上坐下,背靠着墙,目光落在门上,又恢复了那种警戒的姿态,虽然身体姿态比之前放松了些。

      温绪言还想说什么,但睡意如浓雾般彻底笼罩了他。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想:这个男人的“习惯”,究竟是多少次这样的夜晚、多少次独自面对危险和不确定,才烙印在骨子里的?

      ---

      睡眠是深沉而无梦的,像一次漫长的、修复性的昏迷。温绪言是被生理需求唤醒的。他睁开眼,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暖黄的灯光还亮着,房间里很安静。他转过头,看到宋渡今依旧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但头微微低垂,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即使是在睡眠中,他的坐姿也保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挺直,手放在膝盖上,随时可以做出反应。

      温绪言小心地坐起身,肋部的疼痛在休息后缓解了许多,变成一种可以忍受的酸胀。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想去卫生间。经过宋渡今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这个男人沉睡的脸上。那张脸褪去了清醒时的冷峻和锐利,在灯光下显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甚至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唇抿着,眉头却不再紧蹙。温绪言注意到,宋渡今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已经结了深红色的痂,可能是撞门时留下的。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宋渡今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温绪言立刻移开视线,快步走进卫生间。等他出来时,宋渡今已经醒了,正用手揉着眉心,眼神迅速恢复了清明。

      “几点了?”宋渡今问,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温绪言看了看墙上一个简单的电子钟:“凌晨四点二十。”

      宋渡今点点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你再休息一会儿,天亮我们就走。”

      “睡不着了。”温绪言说,其实身体依然疲惫,但精神却清醒得很。他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两瓶水,递了一瓶给宋渡今。

      两人重新在桌边坐下,默默喝着水。凌晨的寂静格外深沉,连远处城市的夜籁都仿佛消失了。安全屋里只有他们细微的呼吸和吞咽声。

      “宋渡今。”温绪言忽然放下水瓶,看着对方。

      宋渡今抬眼看他,眼神平静,等待下文。

      “你手背上的伤,处理一下。”温绪言指了指。

      宋渡今低头看了一眼那道擦伤,无所谓地动了动手腕:“小伤,没事。”

      温绪言没说话,只是起身去拿那个急救箱,从里面找出消毒湿巾和创可贴,走回来,在宋渡今旁边坐下。“手。”

      宋渡今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将左手伸了过来。

      温绪言握住他的手。宋渡今的手比他的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有薄茧,手背的皮肤温热,那道新鲜的擦伤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用消毒湿巾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动作很轻。他能感觉到宋渡今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僵了一下,但没有抽回。

      “疼吗?”温绪言低声问。

      “不疼。”宋渡今回答,声音没什么起伏。

      消毒,贴上创可贴。简单的处理很快完成。但温绪言没有立刻松开手。他的手指停留在宋渡今的手腕内侧,那里皮肤下的脉搏平稳有力地跳动着,像某种隐秘的、生命的节拍器。

      宋渡今也没有动,任由他握着。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然后又抬起,看向温绪言。暖黄的灯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细小的光点,深邃而安静。

      时间在寂静和这个简单的接触中缓缓流淌。没有言语,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但某种东西,在这个危机解除后的、凌晨的安全屋里,在这个近乎平凡的伤口处理时刻,悄然发生了变化,沉淀了下来。像暴风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的、清新而确定的宁静,和大地吸收水分后那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最终,是宋渡今先轻轻抽回了手。动作自然,不显突兀。他站起身:“再休息一下吧,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温绪言点点头,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睡着,而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晕,听着宋渡今在房间里极其轻微走动的声响,感受着肋部固定带下那种属于恢复期的、带着希望的钝痛,以及掌心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真实而温暖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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