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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围墙下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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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阳光像层薄纱,轻轻覆盖在母校的红砖墙上。
张程晰跟着林嘉南穿过校门,惊讶于保安居然认出了这个毕业多年的学生。"小林?"老人眯起眼睛,"长高了,但眼神没变。"而更让他惊讶的是,林嘉南居然点了点头,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你常回来?"张程晰小声问。
林嘉南摇头,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近乎透明:"第一次。"
他们沿着操场边缘走着,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林嘉南的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耸起,像是随时准备抵御寒风——或是回忆的侵袭。张程晰刻意落后半步,给他留出空间。
"那里。"林嘉南突然指向一栋灰白色教学楼,"三楼最角落...我的座位。"
张程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三楼窗边确实有个孤零零的课桌,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像是被特意标记的位置。
"永远靠墙,永远最后一排。"林嘉南的声音很轻,"这样...没人能从背后靠近我。"
这个简单的解释让张程晰胸口发紧。他想起林嘉南在乐队排练时也总是选择最角落的位置,背靠着墙,鼓架像道屏障挡在身前。
他们绕过教学楼,来到一段矮墙前。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红砖,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毕业生的名字、誓言,或是毫无意义的涂鸦。林嘉南停在一块特别斑驳的砖前,手指悬在空中,似乎想触碰又不敢。
"这里..."他顿了顿,"十八岁生日那天,我逃出医院...来这里。"
张程晰屏住呼吸。林嘉南很少谈起精神病院的经历,那是比地下室更黑暗的记忆。
"带着这个。"林嘉南慢慢卷起左袖,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特别的疤痕——不是杂乱的自残痕迹,而是刻意为之的数字:"2009.6.1-2017.6.1"。
"这是..."
"被关的天数。"林嘉南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八年零一天。因为我父亲...喜欢整数。"
张程晰的胃部绞痛起来。他想起那个刻着"2009.6.1"的节拍器,想起照片上被铁链锁住的十岁男孩,想起病号服领口那个褪色的名字标签。所有碎片拼合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一个孩子,失去了整个童年。
"那天我划下最后一道。"林嘉南轻触疤痕,"决定...要么死,要么再相信世界一次。"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张程晰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最终他只能伸出手,轻轻覆盖在那道疤痕上。
林嘉南没有躲开。相反,他做了一个让张程晰心跳停滞的动作——主动翻转手腕,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第一次,林嘉南在公共场合主动的肢体接触。
"然后听到了你的歌。"他继续说,目光仍固定在砖墙上。
"我的歌?"
"《野鸟》...你在校门口卖唱。"林嘉南的嘴角微微上扬,"难听死了。"
张程晰哭笑不得:"喂!那是我第一首原创!"
"但歌词..."林嘉南终于转头看他,黑曜石般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晕,"'笼中鸟啄开锈锁/翅膀滴血却向光飞'...我站在这里听了三遍。"
张程晰记得那天。大学辍学后,他背着吉他在各个学校门口卖唱,梦想着有天能组自己的乐队。从没想过,某个角落里有双眼睛正从黑暗中注视着他。
"那是我八年来..."林嘉南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第一次想活下去。"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张程晰眨掉眼中的湿意,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握得更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摩挲着那些疤痕,像是要抚平每一道过往的伤痛。
林嘉南拉着他继续往前走,穿过一片光秃秃的银杏林。他的手指不再僵硬,而是松松地扣着张程晰的,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后来呢?"张程晰问,"怎么找到我的?"
"跟踪。"林嘉南坦然道,"你每周五在第三街区的酒吧驻唱。我去了三次...第四次鼓起勇气问要不要鼓手。"
张程晰恍然大悟:"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歌!面试那天还假装没听过!"
林嘉南的耳尖红了:"...怕你拒绝。"
"傻子。"张程晰捏捏他的手指,"我第一眼就想要你了。"
他们走到校园边缘的一面矮墙前,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城市轮廓。林嘉南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就是这里...决定的。"
"决定什么?"
"再相信一次。"林嘉南望向远方,"然后第二天...去了酒吧。"
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张程晰突然想起乐队第一次排练时,那个躲在鼓架后、拒绝与任何人对视的阴郁鼓手。而现在,这个人主动牵着他的手,站在阳光下,分享最黑暗的回忆。
"为什么是这里?"张程晰轻声问。
林嘉南思考了片刻:"因为...从这里能看到音乐厅的屋顶。"他指向远处一个闪闪发光的穹顶,"住院时...他们偶尔带我们去那里听音乐会。唯一...不疼的时候。"
张程晰的心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涨满了。他想起《锈弦》的歌词——"伤痕是光进入你的地方"。原来早在相遇之前,音乐就已经是他们之间的桥梁,连接着两个孤独的灵魂。
"要去看你的教室吗?"他提议。
林嘉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们绕回教学楼,爬上安静的楼梯。周末的学校空无一人,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三年二班的门锁着,但透过窗户能看到那个角落的座位——桌面上刻满了划痕,像是某种无言的抗议。
"我在这里..."林嘉南贴着玻璃说,"度过了整个高中。没人敢坐我旁边。"
张程晰想象着一个瘦削的少年,独自坐在角落,手臂上缠着绷带,眼神警惕如困兽。那个画面与现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鼓手重叠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对比。
"现在呢?"他忍不住问,"还相信世界吗?"
林嘉南转向他,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之间洒下金色的光斑。他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触张程晰额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音乐节那天为他挡下的伤痕。
"相信一些。"他轻声说,"比如你。"
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张程晰心底某个紧锁的盒子。他倾身向前,吻住那双说出如此动人话语的唇。林嘉南没有躲闪,而是生涩地回应着,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怕一松开就会坠入深渊。
当他们分开时,下课铃声突然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学校的测试铃。林嘉南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罕见的、真正的笑容。
"笑什么?"张程晰问。
"想起...你第一次亲我。"林嘉南耳根发红,"我打了你。"
"然后逃跑了!三天没来排练!"
他们相视而笑,额头相抵。阳光透过玻璃窗包裹着他们,像是某种神圣的加冕。远处,音乐厅的穹顶在冬日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如多年前那个绝望少年眼中希望的象征。
回程时,林嘉南依然牵着张程晰的手。校门口的保安笑眯眯地挥手告别,林嘉南迟疑了一下,也抬起手轻轻挥动。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别人来说再普通不过,对他却是跨越了漫长的黑暗才抵达的彼岸。
"你知道吗,"张程晰在公交站台突然说,"《野鸟》是写给我家阳台上一只受伤的鸽子的。"
林嘉南眨眨眼:"真的?"
"真的。但它飞走了,所以我从没唱过第二遍。"张程晰笑着捏捏他的手,"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它飞到了你那里。"
公交车进站的轰鸣淹没了林嘉南的回答。但张程晰分明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口型像是:"而且留下了。"
车上人不多,他们坐在后排。林嘉南靠着窗户,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流动。当车经过第三街区时,他突然指向那家酒吧——现在已改成奶茶店。
"那里。"他说,"我问你要不要鼓手的地方。"
张程晰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站在酒吧后门,问他需不需要鼓手。"你有经验吗?"当时他随口一问。"八年。"少年回答,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想来,那"八年"指的是被囚禁的岁月,而非打鼓的经验。但阴差阳错,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你是我十八岁那年..."林嘉南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决定相信世界的全部理由。"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阳光、树影、行人的面孔在玻璃上形成流动的画卷。张程晰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握在掌心,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坚定而有力,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
锈蚀的琴弦终会震颤,伤痕下的灵魂终将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