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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十年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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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港的雨丝在启程那日依旧在下,顾夜白坐在井沿上,盯着众人收拾行囊的身影,
“我不走。”他突然开口。
柳漠澜正往药箱里塞金疮药的手顿了顿,安德鲁系在行囊上的麻绳“啪”地断了。
“顾夜白,”安德鲁走上前,想拍对方的肩膀,却在触到他僵硬的脊背时停住了,“北港不安全,停云的人……”
“我哥死在这儿。”顾夜白打断他,抬起头。雨珠从他发梢滴落,砸在下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说过要带我去看雪,可他现在躺在城隍庙的牌坊下,连个囫囵身子都没有。”
“哥说让我守着骰子。”顾夜白低下头,“你们走罢,别把停云的人引来扰了我哥清净。”
白鸽突然发出短促的惊呼,翅膀下意识地张开,却在碰到门框时猛地缩回。
他盯着顾夜白下巴的痣,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雨突然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竹棚上。安德鲁将方妙护在斗篷里,看着顾夜白独自坐在井沿,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冲得下巴的朱砂痣微微晕开,变成一滴泪。
曾经顾夜白总爱捏着哥哥的下巴笑闹,说“哥哥要是也有痣就好了。”,如今这话竟成了真,只是说这话的人,早已化作南清城外的一抔黄土。
“保重。”柳漠澜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四人离开北港时,雨雾正浓。
这一走,便是数月。
秋末的风卷着黄沙掠过荒原时,他们才望见北方边境的城楼。方妙的头发已长及腰际,却从没梳过。柳漠澜的脸颊凹了进去,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唯有在摸到袖中的铁箫时,指尖才会微微颤抖。
他们在边境小镇租了座带院子的土坯房。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枣树,秋末的枣子落了一地,被霜打得发黑。方妙大部分时间都缩在炕上,对着窗棂发呆。安德鲁每日劈柴担水,顺便去镇上的药铺抓些安神的草药。
柳漠澜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除了吃饭几乎不出来。他总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那支铁箫,指腹被磨出厚厚的茧。
初雪落下来的那天,柳漠澜难得走出了房间。他穿着江知烨留下的旧斗篷,斗篷太长,拖在雪地上,扫出一道模糊的痕迹。
他在枣树下站了很久,看着雪花落在铁箫上,积成薄薄的一层白。忽然,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猛地攥紧了铁箫,指节在寒风中泛白。
“咔嚓。”
一声轻响,铁箫竟被他拧开了。柳漠澜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支江知烨亲手熔铸的铁箫,竟然是中空的。他倒转箫身,拔出一把短剑。
“剑出箫毁,吾夫以亡。”
柳漠澜念出刃身上的八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只为在自己死后,能给柳漠澜留件防身的兵器。
原来他才是自己最后的底牌。
雪越下越大,落在柳漠澜的发间,很快积了层白。他看着剑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看着那八个刻字,忽然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声音很闷,却撕心裂肺。这是江知烨死后,他第一次哭,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隐忍和悲伤,全都哭出来。
安德鲁扶着方妙站在廊下,看着柳漠澜在雪地里痛哭,谁也没有上前。
方妙的指尖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过去拍拍他的背,却在看见他手里的剑刃时,眼神又变得空洞。
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院子里的枣树裹上了层银装。柳漠澜依旧坐在枣树下,手里握着剑刃,发间的雪已经融化,湿发贴在额上。
他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想起江知烨说过的“北方的雪很美”,嘴角似乎想扬起个弧度,却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日子在雪地里慢慢流淌,方妙的神智偶尔会清醒片刻,但很快又会陷入恍惚。
柳漠澜不再把自己关在屋里,却总在雪地里一站就是一天,手里要么攥着剑刃,要么捏着那支再也吹不响的半截铁箫。
过年前夕,安德鲁在院子里挂起红灯笼。灯笼的红光映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方妙坐在炕上,看着窗外的灯笼,忽然开口:“安德鲁,今年的雪……好像比去年的冷。”
安德鲁正往灶里添柴,闻言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她。
方妙的眼神难得清明,却带着化不开的悲伤,像结了冰的湖面。
“快过年了,”她轻声说,“第十年了。”
如今雪是看到了,人却散了,散得连个完整的影子都没留下。
院子里的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晃动,白鸽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布包,将骰子倒在雪地上。幺点的獬豸,六点的雄鹰。
“掷个大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喃喃自语,“咱们就回家。”
可家在哪里呢?
南清的城墙早已倾颓,北港的竹篱也被风雪压塌,他们一路向北,以为能找到个没有伤痛的地方,却发现伤痛早已刻进骨头里,无论走多远,都摆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