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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尾声 天下大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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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行宫的秋雨,缠绵了数日方歇。檐角滴落的残雨,在青石板上敲出寂寥的回响。我更勤于侍弄稻禾与豌豆,仿佛只有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蓬勃,才能稍稍填补那份空茫。
这日,我正蹲在田埂边,用朱砂小笔在册子上记录一株新发现的、豆荚形态奇特的豌豆,侍从来报:「太上官家,安国公求见。」
我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安国公?是因涉及贪腐案,被贬黜的参知政事林燮么?当年尚未推行新法,故而只是被罢免了。要放现在,他肯定是被夺爵了。怎会突然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临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悄然弥漫。合上册子,沉声道:「宣。」
须臾,一位身着常服、须发皆白却腰杆挺直的老者在侍从搀扶下缓步而来,正是安国公林燮。他颤巍巍欲行大礼,我上前扶住:「林卿,不必多礼。临安湿冷,怎亲自来了?」言语关切,目光却锐利如鹰,审视着这位许久不见的卿家。
他老眼浑浊,紧紧抓住玄楠的手臂,未语先叹,声音带着久经风霜的沙哑:「太上官家,老臣……老臣是拼着这把老骨头,来向太上官家诉苦,为我大楚江山,向太上官家求救来了!」他屏退左右,只余心腹老仆远远侍立。
暖阁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陆源话语带来的寒意。他痛心疾首,历数「新政」之「弊」:
「陛下啊!您看看如今的朝堂!百贤堂成了菜市口,整日吵嚷不休!一个漕运改道的章程,吵了三个月还没定论!哪比得上您当年一言九鼎,雷厉风行?」他捶打着膝盖,「那些寒门竖子、商贾贱役,靠着百贤堂竟敢对勋贵指手画脚!礼崩乐坏,尊卑何在?」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更可虑者,是军权!官家虽掌虎符,可军费开支、将领任免,处处受那劳什子『预算堂』(百贤堂下属机构)掣肘!长此以往,将士寒心,武备废弛,如何震慑四夷?陛下当年横扫六合的雄风,就要断送了啊!」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玄楠最在意的地方——军权和效率。
最后,他抛出了最狠的一刀,直刺我心底最深的隐痛:「陛下!您乃千古一帝,功盖寰宇!可您看看如今……您亲手打下的江山,却由……由一个并非您亲生血脉的太子,和他那帮标新立异的臣子把持!他们推行的那些东西,迟早会挖空我大魏的根基!陛下您……您难道就甘心看着自己的煌煌功业,被他人如此糟践?看着这万里江山,将来……将来落入一个与您毫无血缘的稚子手中?」「毫无血缘」四字,他咬得极重。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林燮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射中了我权力本能、功业执念以及无嗣遗憾交织而成的最脆弱之处。眼前仿佛闪过御书房那飘落的樱花,玉玺落下时朱砂的刺目殷红,还有那逆子捧着兵符时那看似恭敬却已不容置疑的眼神……一股久违的、属于帝王的暴戾之气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怒吼出声:「竖子安敢!」复辟的火焰在眼中炽烈燃烧。是啊,只要我点头,以我「太上官家」的威望,以安国公等旧勋贵的势力,加上那些对新政不满的军中旧部……重掌乾坤,似乎并非痴人说梦!他甚至能想象自己重登大宝,挑选一个年幼的宗室子悉心培养,将真正的血脉延续下去……
然而,就在这怒火与野望即将吞噬理智的临界点,窗外传来一阵喧闹。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凤凰山下,新修的官道上,几辆巨大的、包裹着铁皮、轰鸣着喷吐白汽的「铁牛车」正缓缓驶过,满载着刚刚收割下来的、金灿灿的凤凰稻谷。沿途的农人非但没有惊恐避让,反而聚在路边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新奇与赞叹。更远处,西湖水道上,一艘冒着白烟、明轮翻动的蒸汽小火轮正拖拽着数条满载丝绸瓷器的货船驶向钱塘江口,桅杆上「泉州海商会」的旗帜猎猎作响。码头方向,人声鼎沸,隐约传来商贩吆喝、算盘珠响的市井繁华之音。
这幅景象,与林燮口中「礼崩乐坏」、「武备废弛」的末世图景截然不同。我沸腾的血液,像是被泼了一盆冰冷的山泉。
我想起了齐想当年在漫天花雨中捧出的染血银元和罢工血书;想起了蓝儿在马车里拿出的发霉药丸和带着血渍的河工账册;想起了自己亲眼所见旧体制下那些盘根错节的贪腐、推诿与低效……
这三年来,我虽然深居临安,但并非聋子瞎子。邸报上,市舶司税收连年创新高;地方奏报,推广新式织机的工坊如雨后春笋,吸纳了无数流民;甚至我引以为傲的凤凰稻,若非新政下农政畅通、劝农吏得力,焉能如此迅速地惠及四方?军备……他想起月前燕京送来的新式「神机铳」图样,其精良远胜当年。
「尔等只念一己私利,罔顾江山社稷、黎民福祉!」——齐想当年泣血的控诉,此刻如黄钟大吕在我心中震响。若真复辟,刀兵一起,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仓廪渐丰、商旅繁盛的局面,岂不顷刻化为乌有?我毕生追求的「国富民强」,难道要自己亲手毁掉?我一生自负雄才,以超越历代明君自诩。若因一己权欲和血脉执念,就推翻一个看起来能让国家更好、百姓更安的制度,那我与自己曾鄙夷的、刚愎自用的亡国之君,又有何异?
汹涌的怒火和野望,如同退潮般迅速冷却,沉淀下来的,是帝王的清醒与苍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我深吸一口气,再看向林燮时,眼中的暴戾已化为深潭般的沉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讥诮。我没有立刻斥责,反而顺着对方的话,面上故意流露出被深深刺痛、犹豫挣扎的神色,长叹一声,声音低沉而压抑:「林卿……所言,字字锥心啊!朕……朕何尝不痛?何尝不甘?」我握紧拳头,青筋隐现,「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京城防卫、御营动向、百官人心……林卿可有万全之策?光凭义愤,恐难成事。」
林燮见我似被说动,精神一振,以为抓住了机会,连忙道:「陛下放心!老臣等谋划已久!京城有御营旧部王统领可为内应,江南有致仕的刘总兵手握三千家丁,朝中亦有志士……」他凑得更近,低声吐露了几个关键名字和联络方式。
我仔细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冷笑连连。我登基三十载,亲政二十余载,收拢人心,喜怒不形于色,是我最不值一提的本事。我假意沉吟,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最后道:「兹事体大,容朕……再细细思量。林卿一路劳顿,且在行宫歇息。此事机密,万勿声张。」我唤来跟随我数十年的大押班王喜,吩咐道:「安国公乃朕心腹,你亲自伺候,衣食住行,务必周全,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打扰安国公静养。」这「静养」二字,实为软禁监视。
待林燮被「恭敬」地请去休息,我脸上的伪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我立即召来哈达,眼神锐利如刀:「哈达,你即刻动身,星夜兼程,将此密匣送往北京!亲手交予齐相公和……官家!」我将写有复辟派核心名单、联络方式及林燮口供的密信,以及龙佩玉牌封入一个不起眼的木匣。「记住,你只对他们二人负责!若遇阻拦,凭此玉佩,可调临安御营班值送你出城!」
哈达凛然领命,将密匣贴身藏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面以「与安国公叙旧」、「研究新稻」为由,将林燮稳在行宫,一面如常起居,甚至兴致勃勃地带蓝儿去验收新建的药材烘干工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蓝儿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见他无意多说,便体贴地不问,只以温言软语相伴。
十数日后,邸报刊登:百贤堂突然以「彻查漕运旧账」为由,成立特别审计堂,由首相齐想亲自挂帅。同时,御营进行了一场规模不大但异常迅捷的「冬季拉练」,数支兵马悄然改变了驻防地。
我收到密报,只淡淡一笑,继续侍弄豌豆,看来风暴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平息。
又过了几日,一个晴朗的早晨,行宫外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和仪仗的乐声。哈达匆匆来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太上官家!太上皇后!官家……官家携皇后娘娘、小殿下,亲临临安问安了!」
我和蓝儿,皆是一怔。蓝儿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而玄楠,心中百味杂陈,有惊讶,有期待,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我整了整衣袍,与蓝儿携手步出殿门。
只见行宫广场上,仪仗鲜明。一身常服的魏衡沛,手捧一个明黄色襁褓,与皇后并肩而立。齐想则恭敬地站在他们身后半步。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魏衡沛的脸上不再是当年兵谏时的锐气逼人,而是沉淀后的沉稳,眼神中充满了孺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皇后抱着孩子,温柔娴静。
看到我和蓝儿,官家魏衡沛抱着孩子,与皇后一同,深深跪拜下去。
「父皇!母后!不孝儿衡沛,携妻、子,前来请罪问安!」魏衡沛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洪亮清晰。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玄楠:「儿臣与齐师,接到父皇示警,已将祸乱朝纲、图谋不轨的逆党一网打尽!首恶已擒,胁从待审,京城安堵如常!」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真挚,「儿臣深知,父皇心中对儿臣、对齐师,对《资政新篇》,必有千般心结,万般不甘。儿臣不敢求父皇谅解当年兵谏之举的僭越,但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儿臣与百贤堂诸公,从未敢忘父皇创业之艰!新政推行三载,或有争执,或有疏漏,然请父皇明鉴!」
他言辞恳切,列举实据:
「国库岁入,较父皇禅位前,已增三成有余,皆因《沧溟典》厘清海税,商路畅通!
「工院新制『神机连珠铳』,射程威力已复父皇当年亲定之标准,更胜往昔!《天工律》功不可没!
「江南新设大小织厂百座,容纳流民十万计!临安、苏州等地再无织工血书!
「您所创凤凰稻种,已由劝农使推广至江淮七路,今岁增收稻谷,可活民百万!」
最后,他高高举起怀中那咿呀作声的婴儿,泪水终于落下:「此乃父皇嫡孙!儿臣斗胆,恳请父皇……赐名!愿父皇福泽,佑我儿,佑我大楚,江山永固,盛世绵长!」
那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瞬间击穿了我心中最后的坚冰。我看着跪在面前、真情流露的儿子,看着那小小生命,再回想起林燮那番充满私欲的蛊惑,以及这三年来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变化……齐想当年那句「把您的心血烙进山河命脉」,蓝儿那句「明君治世不如良法治国」,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所有的怨愤、不甘、失落,在这孺慕的跪拜、真诚的剖白和新生儿的啼哭中,烟消云散。我的视线模糊了,也没有去看齐想,只是大步上前,先用力将魏衡沛扶起,然后,动作近乎虔诚地、小心翼翼地从儿子手中,接过了那个柔软温暖的襁褓。
婴儿粉嫩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一股血脉相连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我小心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老泪纵横。
「好……好!朕的孙儿!」我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和洪亮。我抬头,目光扫过魏衡沛、皇后,最终落在儿子脸上,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你做得好!比朕……做得更好!这天下,交给你,朕……放心了!」
我低头凝视怀中孙儿,朗声道:「朕之孙儿,一生下来就在盛世之中,庶绩咸熙。就叫魏熙吧。」我复而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眼含欣慰的齐想,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子项……辛苦了。」然后我小心地放入早已泪流满面、迫不及待的蓝儿怀中:「蓝儿,你看……我们的孙儿。」
阳光洒满行宫广场,金黄的凤凰稻浪在远处山风中起伏,蒸汽轮船的汽笛声隐约从钱塘江口传来。一家人紧紧相拥,隔阂尽消,笑声与泪水交织。过去的刀光剑影、权力倾轧,在此刻化为了对未来的共同期许。
我抱着阿熙,望着这片已焕发新生的大好河山,终于展颜,心中那点权力的余烬,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见证盛世绵长的宁静与欣慰。天下大同之路,虽仍有坎坷,但根基已固,未来可期。
十年转瞬,又是西湖六月天。垂柳拂岸,我的外甥哈达正教一个小团子在湖边打水漂。注意,这小团子是清清的儿子,我的外孙,可不是阿熙——阿熙此刻正跟着他父亲在燕京呢。我好好一个玉雪可爱的孙儿,被齐想齐子项这个老匹夫教成一副老头样。
哈达,是我大姐姐和嘉长公主与我昔日的死对头布日古德所生之子。当年他父母双双亡于天花,部曲财产尽被其他部落瓜分。后来我与西辽,东西夹击北元,收复河套,竟从俘虏中寻得了他。这小子,被人卖了还懵然不知,竟傻乎乎地喊着要杀我替父母报仇。好在总算不笨,待我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明白,他终于肯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了。过几日,还要带他的孩子去相亲呢。
正想着,忽听「咚」的一声脆响,一枚熟透的蜜桃不偏不倚砸在哈达梳的总角髻上。小团子捂着脑袋上新鲜的红痕,泪汪汪地举着桃核问:「舅舅,桃儿为啥只往地下滚呀?」
「诶呀,这你可把舅舅问倒啦。」哈达揉着脑袋,一脸迷茫地看向我:「舅舅,您知道么?」
我笑着转头望蓝儿,蓝儿也摇摇头,含笑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小团子眨巴着泪眼,目光又转向我,抛出另一个问题:「那翁翁,两个一样重的铁球和木球,都从雷峰塔上同时掉下来,哪个会先落地呀?」
我俯身捏捏他红扑扑的小脸:「要不,明天翁翁带你去雷峰塔上,咱们亲自扔一次试试看,好不好?」
「好!翁翁!」小团子立刻破涕为笑,兴奋地拍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