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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尾声 天下大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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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栋关键时刻还是机灵的,他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只道:「阿哥,我就是吃醉了酒胡说八道的……你别当真。我以后再也不会吃酒了……」
我心下一软,柔声安慰道:「阿栋,咱们都是魏氏子孙,都是阿娘抚养长大,永远都是手足血脉,是也不是?」
阿栋奋力点点头,抱着我又哭道:「阿哥,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哥……」
「好啦,阿哥都知道的。到时候宫室里留一块地,把沟渠挖好,把肥沤上。如果有闲,阿哥想种地。」
他点点头:「阿哥,还有凉亭,演武场,一定给你配套到位。」
我深以为然:「阿栋,你真是最懂阿哥的。」
三年后,我正式迁都燕京。在营造宫室这件事上,阿栋从不会叫人失望。我看了高大宽厚的城墙和规划合理的防御工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算什么!阿哥,去看看我给你修的皇宫!」阿栋带路,我和众人跟随,甫入宫门,一股迥异于汴梁旧宫的雄浑气象扑面而来。阿栋督建的宫殿群落,不尚繁复雕饰,以巨木为骨,青石为础,殿宇拔地而起,檐角如翼,直指苍穹。殿前广场格外开阔,可容千骑并行,花岗岩铺就的阶陛在晴空下泛着冷硬光泽,更显威严肃穆。引水渠如银练穿行宫苑,滋养着新移栽的松柏,为这份刚硬平添几分苍翠生机。宫室布局疏朗有致,殿阁之间留有开阔余地,少了汴宫九曲回廊的幽深,却多了北地特有的坦荡与轩敞。远处,他承诺的凉亭翼然水畔,演武场平整开阔,甚至一隅预留的空地沟渠纵横,肥土已备——正是我想要的「自留地」。
「好个疏阔气象!」我忍不住击掌赞叹,环视这北疆帝都的心脏,「阿栋,这格局,这气魄,深合朕意!比火炮战舰,更见你真章!」说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栋指着空地上绿油油的豆苗道:「阿哥,现在这些地里撒了豆子,来年开春时烧过以后就好沤肥了。」
冬去春来,阿栋帮我种下的豌豆苗已经爬满了竹架子,绿油油的藤蔓在风里轻轻摇晃。我蹲下身细看,发现藤上开出了不少小花,有雪白的,有深紫的,还有淡淡的粉紫色,混在一起开得热热闹闹。
「怪了,」我指着一株藤对身旁的小侄女清清说,「你看这同一根藤上,怎么有的开紫花,有的开白花?而且旁边这几株,明明挨着种,开的花颜色深浅也都不一样。去年在汴梁种的那批,结的豆子颜色也是深深浅浅没个准儿,不像占城稻那么齐整。」
我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顺手拨弄着一朵半紫半白的小花,摘下簪在清清的鬓间。
「叔叔,你说这花儿颜色,会不会像……嗯,像人传家似的?爹娘身上藏着的某些东西,隔了一代或者悄悄混着传给子孙?有的颜色显出来,有的颜色藏起来?」清清奶声奶气地问道。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我猛地站起身,指着这片豌豆地,声音都带着点兴奋:「清清,今年叔叔不种稻子了,就看看这些豌豆荚,把每株开什么花、结什么豆都记下来,一代代看下去。说不定啊,就能摸清这颜色变来变去的门道!看看是不是真有祖宗留下的『记号』藏在里头!」
远处宫室回廊下,蓝儿携着沛沛向我招手。那时候,这逆子还是挺可爱的,哪像现在这般可憎。
春去秋来,三载躬耕于宫苑一隅。那方豌豆圃,成了我案牍劳形后最常驻足之地。朱砂御笔细细标注,数载寒暑不辍,终是窥破了那花开花落、豆生豆灭的玄机。我将记录豆荚形状的册子编成花信图谱,发现豌豆花色、豆形、高矮,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如日月运行,自有其不易之轨!父本母本之「气」交融,显者自彰,隐者潜藏,待其子孙,或显或隐,复又分明。此乃天地生物承继之「显藏之道」也。
如今,凤凰山下,金浪翻涌。新育成的稻种,穗长竟倍于旧种,谷粒饱满如珠玉垂坠,密密匝匝压弯了禾秆。蓝儿兴奋地拉着我奔至田头,亲手掐下一穗沉甸甸的稻谷,喜上眉梢:「阿楠!成了!成了!这新稻,一亩之收,怕是要抵过去两亩之数了!」
我抚摸着那金灿灿的稻穗,心中激荡,远眺这沃野千里,朗声道:「好!以此『显藏之道』精研稼穑,辅以占城良种之本,此稻当为国朝中兴之基!自此,我大楚万民饱暖可期了!」说着,将手中稻穗高高举起,阳光下,谷粒折射出希望的光芒。高产的凤凰稻让我这个已经禅位的官家,又出现在了邸报上,获得一波儿不小的赞誉。
临安城的秋雨浸湿了青石板,燕京来的问安使作了四个标题,让我选一个印在邸报上推广凤凰稻种植。
「太上官家,您意下如何?」问安使问我。
我看着第一条:「天赐嘉禾!凤凰圣稻瑞兆丰登,泽被苍生!」混账,这分明是我辛苦所为,关老天什么事!
又看第二条:「凤凰稻登大稔,亩产倍蓰固国本!」、第三条:「凤凰新稻岁丰!万民鼓腹仓廪盈!」虽然朗朗上口,便于传播,好像在夸那逆子一般,我不乐意。
于是我选了第四条:「显藏妙道成!凤凰稻丰稔惊世!」
「臣遵旨。」问安使行礼:「太上官家,今年春节,官家本想亲自来临安行宫,向太上官家和太上皇后请安。只是实在抽不开身且皇后有孕。故而请太上官家和太上皇后北行。」
问安使的话语刚落,殿内空气便是一滞。我握着稻穗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胸膛里那股混杂着失落、酸楚与怨愤的浊气翻涌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然而,未等我发作,身侧的蓝儿却已缓缓起身。
她并未拍案,只是那温婉的眉眼骤然凝起一层寒霜,目光如沉水古玉般扫过阶下恭敬垂首却难掩忐忑的宰执大臣,声音清越,却带着千钧之力:
「张卿家。」这一声称呼,平静无波,却让阶下重臣的头垂得更低,脊背紧绷。蓝儿向前一步,虽只着常服,周身却自然流露出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威仪:「卿代天家传旨问安,辛苦了。只是适才所言『北行』一节,本宫甚是不解。」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太上官家与本宫退居临安,颐养林泉,此乃官家仁孝,体恤亲年之意。为人子者,孝道当先。官家既有拳拳孝心,本当躬亲临安,晨昏定省,以奉双亲膝下,此乃人伦大礼,亦为天下臣民表率!如今中宫有喜,固是宗庙之福,社稷之庆。然以此为由,竟欲令年迈之尊亲跋涉千里,远赴燕京?岂非本末倒置,徒令天下人议官家失孝于亲前?更遑论以『国事繁巨』相辞!莫非堂堂大楚,宰执诸公皆不能为君分忧一日,竟使君父片刻不得离京?」
她并未疾言厉色,但每一句反问都如重锤,将「北行」要求背后的礼法失当、孝道有亏、以及对重臣能力的质疑,剖析得鞭辟入里!句句在质问宰执及其代表的官家决策,却又句句紧扣儒家伦常与为君之道,将我心中那难以言表的失落与怨愤,全数化作了无懈可击的「大义名分」,替我守住了身为「太上官家」的绝对体面。
阶下的张相已是汗流浃背,深深揖礼,声音带着惶恐:「太上皇后明鉴!臣……臣惶恐!官家绝无轻慢之意,实是思亲情切,虑及……」
「张相不必多言。」蓝儿抬手,姿态优雅却不容置喙地止住了他的辩解。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卿家回京,当如实奏禀官家:太上官家与本宫,于临安一切安好,深谢官家挂念。西湖风物,甚慰我二人之心,不欲远行劳顿。官家身系天下,当好生治国安民,抚育皇嗣,此乃社稷之福,亦为至孝。至于问安团聚之情……」她目光掠过地上那支跌落的稻穗,最终落在我紧绷而苍白的脸上,声音放柔了些许,却清晰依旧:「待来年春暖,燕京事了,官家若能拨冗,携皇后与新生之麟儿,亲临临安湖山胜景,使我二人得享含饴弄孙之乐,便是至孝至顺,天伦圆满。卿家……可明白了?」
「携皇后与麟儿,亲临临安」、「含饴弄孙之乐」—— 她将「被迫北行」的屈辱,轻巧地转化成了「天子南巡尽孝」、「共享天伦」的恩典与期盼!不仅彻底驳回了对方的要求,更在礼法上占据了绝对高地,甚至为未来可能的亲情互动埋下了伏笔。这最后一句,是给官家和朝廷的台阶,更是给我那空落的心,一丝带着暖意的微光。
张相如释重负,却又深知责任重大,深深一揖到底:「臣……谨遵太上皇后懿旨!定当一字不差,奏禀官家!」
待宰执大臣恭敬退下,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方才还威仪端严、言辞锋利的蓝儿,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色也透出几分疲惫的苍白。我立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蓝儿……」我声音沙哑,满心复杂,有感激,有心疼,更有那无法消弭的苦涩。
她却先一步转过身,用微凉的手指轻柔地抚平我紧蹙的眉心,眼中的锐利早已褪尽,只剩下满溢的心疼和如水的温柔。
「阿楠,」她声音轻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抚慰,「莫要郁结于心……也,莫要再为此伤神。」她懂。她什么都懂。懂我的愤怒,懂我的不甘,更懂我心底那关于血脉传承、无人承欢膝下的无尽空洞。
「不值得的。」她将我那只因紧握稻穗而僵硬冰冷的手,温柔地包裹在自己温暖的双手中,轻轻揉搓着,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这稻穗金芒,这万里江山,这仓廪丰盈……是你的心血铸就,你的功业长存,青史自有公论,谁也抹不去半分。至于旁的……」她微微摇头,将脸颊轻轻贴在我依旧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仿佛要熨平那里面的惊涛骇浪。「我们还有这凤凰山色,西子湖光……还有彼此相携,白首不离。」她抬起头,眼中努力漾起一丝温煦的笑意,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或许……或许待到明年柳绿桃红时,真能见着那小儿郎,摇摇晃晃地来给你我磕个头呢?」
她的话语,如同最熨帖的和风细雨,无声地浸润着我干裂焦灼的心田。那翻腾的怨愤与彻骨的失落并未瞬间消散,却在她坚定而温柔的羽翼下,寻得了一隅可以暂歇的港湾。我反手紧紧回握住她微凉却无比坚定的手,仿佛那是茫茫沧海中最珍贵的浮槎。
殿外秋雨沙沙,殿内,唯余相依的身影,与那支跌落在地、沾了尘埃却依旧固执闪耀着金光的稻穗。蓝儿的体温,正一点点驱散我四肢百骸的冰冷。权力的余烬或许未熄,血脉的遗憾依旧萦绕,但只要有她在侧,这临安的满城风雨,便不再是刺骨的寒刃,而成了可以共听的一帘秋声。
临安行宫的雨声,淅淅沥沥,竟与十年前的汴梁别无二致。那时,我亦是踏着这般缠绵秋雨,挟收复河西之大胜,凯旋还朝。归附的党项头人献上了一峰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骆驼,言道是敬献给我那「刚出生不久的皇嗣」。出征前,蓝儿确然诊出了喜脉,我狂喜难抑,连年征战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蓝儿长久以来的隐忧似乎终于消散——你看,上天终究是眷顾我们的。
班师入城,旌旗猎猎,万民欢呼。我顾不得洗去征尘,踏入宫门便急切地要见蓝儿和孩子。算算时日,孩儿降生已逾三月,为何宫中竟无只言片语传来?是男是女?可还康健?
殿内暖炉融融,却驱不散我心头莫名的不安。蓝儿一身素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由侍女搀扶着,见我进来,只抬起一双蓄满哀戚的眸子,未语泪先流。
「阿楠……」她的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孩子……在我腹里第四个月的时候,就……就没有了……」
轰——
似有惊雷在脑中炸开!殿外的喧嚣、凯旋的喜悦、白驼的神骏……瞬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碾得粉碎!我怔在原地,目光茫然扫过垂首侍立的宫人,最终钉在随侍在侧的首相齐想身上,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质问:
「齐相公!此等大事,为何不报?!」
齐想深深一揖,面上亦是沉重与不忍。未等他开口,蓝儿已挣扎着上前一步,拉住我的衣袖,泪落得更急:「阿楠……那时你正与北元在阴山下鏖战……是我……是我怕徒增你烦忧,乱了军心,才……才恳求齐相公莫要奏报……」
原来如此!原来在我浴血沙场、憧憬着父子相见之时,她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默默承受着丧子之痛与无边孤寂!
待齐想告退,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我心疼如绞,一把将摇摇欲坠的蓝儿紧紧拥入怀中,她的身子单薄冰凉,不住地颤抖。我强压着喉头的哽塞,声音低沉却坚定:「无妨……无妨的……蓝儿,等你将身子彻底养好,我们……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这话,我信,蓝儿也信。她本是杏林圣手,精通医理。然而,造化弄人。此后的两年间,希望如同秋日的萤火,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扑灭。蓝儿怀过三次,每一次都在腹中骨肉初显、小腹微隆的第三四个月,便猝然滑落。
那两年,她几乎放下了所有医道钻研,全部的精力与心神都系于腹中那一点微弱的搏动。她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看着她眼中燃起希望的光,又在一次次的落红与绞痛后,一点点黯淡、熄灭,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她的心气,她的生机,仿佛也随着那些未能成形的骨血一同流失了。
第三次小产时,她躺在榻上,面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如同脱水的鱼,虚弱地靠在我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我心中纵有万般不甘、千般遗憾,也被更深的怜惜与决绝取代。我收拢手臂,将她冰冷的身子更紧地拥住,下颌抵着她汗湿的额发,声音沙哑却清晰:
「蓝儿,二哥去得早,清清、沛沛,自小养在我们膝下,便是我们亲生的孩儿。」
这句话,终于击溃了她强撑的最后一丝心防。她在我怀中放声恸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愧疚与痛苦:「阿楠……你是一国之君啊!怎能……怎能后继无人?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无能……」
她翻阅的那些医书,我也曾看过几眼,却不敢多问,约莫知道是她当年被掳掠后小产,又不得调养,早已伤了根本。这如何是她的错?这分明是……是我的过错!是我未能护她周全于前,又让她独自承受这锥心之痛于后!心头的执念,在她绝望的哭声中,轰然崩塌。我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凝视着她失去光彩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如誓:「蓝儿,你听好。阿栋膝下已有四子,沛沛亦是男儿。这五个孩子,皆是魏氏血脉,将来择贤而立,承继大统,足矣!你我历经十六载生死离别,上苍能让我重拥你入怀,已是莫大恩赐。朕对你唯一所求,便是你安康喜乐,与我携手,共赴白首之约。除此之外,皆是虚妄,皆不重要!」
窗外,汴梁的秋雨依旧缠绵,如同此刻临安的雨,冰冷地敲打着屋檐。殿内,唯有她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我怀中这失而复得、却终究留下了永恒缺憾的珍宝。权力的疆域可以丈量,血脉的遗憾却如这秋雨,无声地渗入岁月的缝隙,再也无法填平。唯有彼此相拥的温度,是这冰冷天地间,唯一的真实与慰藉。
更深露重,秋雨敲窗。是夜,蓝儿在我身侧辗转难眠,锦衾之下,她的手指冰凉。我悄然握住,将那微凉包裹在温热的掌心。她轻轻一颤,侧过身来,伏在我肩头,声音带着夜色的低柔:「你也……睡不着么?」未等我答,她又低低开口,气息拂过颈侧:「阿楠……」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我胸膛上画着圈,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又似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其实……你的年纪也不算很大。身子骨依旧挺拔硬朗,肩背如虎,腰细似蜂,腿长若螳螂……如今面上麻痕也淡了,仔细瞧着,容貌……也是英朗的。」
我心中一动,嘴角不自觉扬起。纵使身为帝王,听心爱之人这般细数夸赞,那份熨帖与欢喜,依旧如同少年时一般纯粹。她继续道,声音更轻了些:「就算……就算你不是这收复河山、保境安民、富民强国、富有四海的官家……单凭你这个人,想必……想必也会有许多小娘子倾心的。」
这话语里藏着的,是女子特有的婉转心思。我心头乐开了花,故意逗她,揽紧了她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低语:
「哦?既是如此,那你还不把我看紧些?就不怕哪天……朕真被外头的小娘子拐了去,再给你领回几个年轻貌美的郡君?」
本是夫妻间寻常的调笑,谁知蓝儿闻言,却猛地从我怀中抬起头。昏暗中,她的眸子异常清亮,竟无半分玩笑之意,反而透着一股近乎决绝的认真:「阿楠。」她正色道,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寝衣,「要不然……你就再纳个年轻姑娘做郡君吧。我……我绝不会计较的。」她语速加快,像是怕自己后悔,「我会好好照顾她们,视如姐妹,更会……好好待她们的孩子,如同亲生。若……若你喜欢聪慧识礼、出身高贵的,平安郡主她……她至今未嫁,品貌才情皆是上上之选……」
她的话语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深藏心底、反复煎熬的念头和盘托出——为了所谓的「传承」,她竟愿意亲手将我推向他人!想来必是她今日听见儿媳有孕,也生出了焦虑不安,她安抚了我,却都没顾上自己的心情。一股混杂着心疼、恼怒与无比怜惜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坐起身,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紧紧盯着她写满认真与隐忍痛楚的脸庞。
「都一把年纪了,还混说什么!」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伸手捧住她的脸,拇指用力擦过她微凉的脸颊,仿佛要擦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此事当年在汴梁宫中,你我早有决定!朕说过——」我的语气放缓,却更加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她心上:「我们之间,不可再有旁人!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往后更不会!」
我重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蓝儿,我自可以再说些剖白心迹的话宽你的心,譬如你身体康健,你我白首不离,子嗣天定强求不得之类。但我不想。咱们无嗣,确是人生一大憾事,无可讳言。自从……自从我禅位以来,你常隐隐约约劝我,说立宪是天下大同、平权安民之道。可如今你所想所为,真的是『平权』么?」我顿了一顿,自己亦有些惊讶竟会说出这番话,但心意更坚,「我不爱她们,却哄她们为我延嗣,将她们困在这深宫高墙之内,这对她们,可有一丝一毫的公平?这岂非悖了你所言之『立宪』精神?是天理,是公道么?」
她的身体在我怀中微微颤抖,最终,那强撑的堤坝轰然崩塌,压抑许久的呜咽声终于低低地逸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的寝衣。我无声地收紧了手臂,任由她将所有的委屈、不甘、愧疚与释然,尽数倾泻在这寂静的雨夜:「阿楠,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生这等蠢念头了。」
窗外,秋雨依旧淅沥,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时光。殿内,唯余相拥的体温与无声的誓言,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牢牢网住了两颗历经沧桑却始终相依的心。江山已远,龙椅冰凉,唯此怀中暖意,虽能慰平生憾深,却难熄灭我心中对权力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