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十六(一) ...
-
贺修远刚掏出来一支烟叼在嘴上,陆言深就盯着他幽幽来了一句,“店里不让抽烟。”
“啧!”烦躁的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贺修远两根手指夹着打火机,食指转动着玩。
两个人静静坐着,一个一脸烦躁,一个满脸的沉静,就这样差不多沉默了两分钟。
“明天去爬山吧?嗯?”贺修远先开了口,他真没想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拐进的巷子会碰见陆言深。
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谁成想不光见到了,还让他看见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现在是真的想把他毁尸灭迹了。
第一回见面就说要抓他去爬山,再伪造失足坠崖的现场,现在还说,就这么想弄死他?
陆言深面无表情道,“行啊,既然你明天准备谋杀我,你今天先从店里滚出去,我不救助谋杀犯。”
这人是时时刻刻都很装!自己都已经走路打摆子,脏的像条流浪狗了,还不忘威胁他,嘴上逞逞强。
视线在他微微弓起身子隐藏起的腹部看了一眼,陆言深从嘴里发出一声短促又嘲讽的“哼”笑。
贺修远利刃般的目光掷过来,“你赶时间,我今天弄死你也行。”说着他真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陆言深身边,身型遮住了天花板的吊灯投下一片阴影。
他几缕碎发也垂下来,如同帘幕般遮蔽去他的表情。
陆言深倚在椅背上,双腿大开着,他仰起头直视过去,一派悠闲慵懒模样,没有一丝畏惧。
废话,之前贺修远活蹦乱跳,看起来一拳能打死三个他,他怂点就怂点。
现在,走两步喘三口的人,他要是还怕他,那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伸手往贺修远腹部一按,那么大只的人马上捂着腹部闷哼一声,陆言深乐得瞧他这幅模样,语气里带上几分轻快,“谁弄死谁真不一定。”
贺修远瞪了陆言深一眼,似是对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很看不上,他倒没继续恐吓他,重新做回沙发上,“不准说。”
“嗯?”陆言深歪头,有点没听清。
“今天的事儿。”贺修远紧皱着眉,食指点了点桌面,“不准说。让我听到一个字儿,就弄死你。”
陆言深觉得好笑,他挪了挪屁股,猛的坐正,把胳膊放到桌子上,离他近了些,“我跟谁说去?我跟贺大爷你的朋友圈又没有交集……”
说着,他就见贺修远神色愈发冷峻,这才意识到,他俩也不是完全没有交集。唯一的相交点,是有的。不光有,还是贺修远特别在意的——
“方皎玉?!”似明悟了一般,陆言深脱口而出。
这仨字儿就跟开关一样,“啪”一下打进贺修远耳朵里,他眼神更阴鸷了。
看的陆言深都有点毛了,举起双手,陆言深投降,“不说,不说。尊重你的个人癖好……”
除了一些个人癖好,陆言深很难想到贺修远今天这一身是什么情况。有钱人嘛,有点说不出的小爱好那也很正常,贺修远cosplay一下街头二流子,虽然他不理解,但他表示尊重。
话音一转,陆言深宽慰道,“不过你不是知道吗?我俩闹掰了。”
听他在巷子里阴阳他的那一句,陆言深就知道贺修远对他跟方皎玉的事儿了如指掌了。
“呵,”听到陆言深说起这件事儿,贺修远脸色才缓和过来,他稍稍晃头把遮眼的头发甩开,有些得意道,“早说了,你们不是一路人。”
“嗯。所以,他现在吃你夹的菜了?”
沉默,又是沉默。
不得不说,陆言深很擅长把贺修远给搞沉默,他好像是有个什么“贺修远禁言器”,按一下,“叭”地贺修远的嘴就闭上了。光剩眼刀来杀人。
陆言深忽然觉得眼前的贺修远其实挺有意思的,他比方皎玉和那个小畜生简单多了。
每次被他一激,脸色就像朋友圈一样,心里有点啥全写上头了。
平常吧,就是爱装,倒也没真干什么特别恨的事儿……哦,之前还挑拨离间来着。为什么?总结他的行为逻辑,大概就是————“我交了那么久的朋友,凭啥跟你比跟我好!”
“你为什么非执着方皎玉啊。”陆言深有点犹豫该不该问的,但他还是问了,就这么一回贺修远战力受损,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抓就是傻子。
“关你屁事。”贺修远冷冷回了这么一句。
“咔嚓”,陆言深眼疾手快掏出手机,对着贺修远就是一张。
“你大爷!”贺修远没料到他会使这么一招,伸手去抢,被陆言深扬手躲开。
“我俩掰是掰了,可还没互删好友呢!”趁他病要他命。
贺修远手指握成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怒火使劲儿往心里压。
“说说吧,来都来了。”
没有一个华国人能逃过这一句“来都来了”。
“他……他说我不错。”贺修远酝酿了半天就挤出来这么一句话。
“什么玩意儿?”陆言深听的大脑停滞,没头没尾的,就扔这么一句就完了?这人是cosplay街溜子,不能真是街溜子吧?义务教育没上够?语文你是一点不学是吗?
“不知道怎么说!”贺修远更烦躁了,这回他也不管陆言深之前的“吸烟禁令”了,直接把烟点上,吸了一口。
他很常抽烟,大多数时候神色是自如的,那样子就仿佛嘴边那支烟只是如领带,腕表一般的装饰品。
眼下不同,他夹着烟眯着眼,深深抽了一口,那口烟似在他的肺腑里钻了一遍,才恋恋不舍的吐出。
这让贺修远显得很狼狈,甚至有点可怜,香烟这会才真的显露出它的作用来,镇定了贺修远的心神,把他带往那段混乱的时光。
如果只是父不祥,贺修远不至于被那群小孩儿天天变着花样的取笑。他们能笑他的地方太多了。
奇怪的名字,破烂的打扮,花枝招展的母亲,闷葫芦的性格,每一条都能为他延伸出好多个外号来。
那时候贺修远还不叫贺修远,他叫十六,没姓,就叫十六。因为他妈是十六号生下他的,干脆就叫十六了。
他妈摸着他的脸,像摸什么金疙瘩,“你甭跟我姓,你的姓金贵着呢。”
她看着他的模样,市侩的很,十六在菜市场边玩儿的时候见过。
是一个菜贩子把烂菜夹在好菜里称给别人,买到钱后的喜悦的市侩。
十六不傻,听见她的话就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有钱人的种,她生了他养着他就等着拿他去换钱呢。
可她虽然说他金贵,却从来没管过他,一周里几乎没有在家的时候。
家里穷吗?不穷的,她身上的香水味儿,穿的衣服,背的包,都是亮闪闪的。
她拎着包摇曳生姿的上男人车的时候,十六坐在楼道里,听见有邻居窃窃私语。
“瞧见她背的包没有?一个都得好几万呢…”
“那车也贵啊,车标你不认吗?”
“都说她是做…那个的……是不是啊?”
“哼,不是的话,咋没见过孩子他爸呢?”
“那她家那小的,咋穿成那样?当妈的也不管?衣服小的,胳膊腿都漏出来了。”
“哈,我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谁的种。”
不是的,十六手里拿着几颗玻璃弹珠,碰撞着玩。
她知道他是谁的种,只不过他还没被她卖出个好价钱,养着他对她来说都是浪费钱了。
“哎,你!”十六安静的坐着,几道阴影投下,他抬起头,看见几个比他年长的孩子围成一道墙堵在他面前。
这些人,他知道,院儿里那群最孬的小孩,听说里头有的人还偷东西。正经家长没人愿意让自家孩子跟他们扯上关系。
“听说你妈是卖的?那你爸到底是谁啊?”领头的那个笑嘻嘻的,鼻子上有一道疤不知道怎么弄的,他凑过来故意戏弄十六,其他人在后头发出哄笑声。
“反正不是你爸。”十六梗着脖子跟他对视。
“我x你x的小杂种,x子妈生的狗儿子!”男孩一拳就打上来,打的十六仰面翻倒,玻璃弹珠撒了一地。
男孩本来就是来找茬的,这么多人看着,他那股“大哥”派头非让他在众兄弟面前一逞威能。
打了十六还没完,他整个人骑在十六身上,一拳一拳打他的脸,边打还边骂,“杂种,小杂种!”
他打的兴奋,身后的男孩们也跟着兴奋,围成半圆包着他们,七嘴八舌的鼓劲,“打!打他鼻子!”
“流血了,哈哈!”
十六被打的鼻血直流,他抹了把鼻血,看了一眼,照着男孩的眼睛就糊过去。
他的手上混合着地上的灰和自己的血,糊糊的一片,按在男孩的脸上,叫他睁都睁不开眼。
十六趁机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掐着他的脖子,照他脸上揍,一拳又一拳,比刚才他打十六的时候还狠,还凶。
拳拳到肉,哀嚎阵阵,十六不要命的打法竟惹得众人一时间不敢上前。
眼看着男孩不动弹了,才有人颤颤巍巍的喊,“不…不能再打了!快把他打死了!”
十六的拳头停在半空,他松了手卸了力,转过头半张脸沾着血污,他的眼睛很亮,黑白分明。
回过头时让人想到刚享用过血肉大餐的野兽,他的血都沾满了嘴唇,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内里的牙齿更白。
一颗颗的森然如利刃,十六的眼睛扫过那一圈孩子,把他们的脸一张张的记在心里,“小杂种?”
十六的声音不大,却普通重锤砸在这群孩子们的心里,“当小杂种不是没好处。谁打我我就打谁,打急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怪不得,你跟我这种第一次见面的张口就是谋杀。你是从小就变态。”陆言深为了听故事方便,干脆把椅子转过来,胳膊架在椅背上,下巴枕着胳膊,舒服极了。
贺修远瞟他一眼,冷冷道,“小孩是最残忍的。身份,苦衷?谁管你。要当卖火柴的小女孩滚去你妈床头演。”
“所以你就当了头狼?”
“嗯,谁的拳头硬谁就是道理。”尤其是在那群父母早就放弃了,无人管教的孩子里,狼群法则是唯一的规则。
有时候十六也在想,他是不是生来就跟有些人骂的那样,是秉性低劣的杂种。
和这群人混在一起,他越来越自如了,不仅和之前的孤僻完全割席,他甚至有种如鱼得水的畅快感。
谁不服,就用拳头去打,想要什么,去偷,去抢,去威胁,去报复。
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又怎么样呢?他还是个孩子而已,要负什么责?
有“兄弟”拿了支烟送到十六嘴边,帮他点上,“老大,你真牛逼!”
十六对这话很受用,听见了吗?有人奉承他呢……他到底是谁乱撒的金种,还是没人要的杂种,只要他拳头够硬,就有人奉承他,说他想听的好话。
“咳咳”不熟练的抽了两口香烟,十六还是把那烟丢地上灭了。
还是回去再练练,总不好叫身边这群看见他连烟都不会抽……
“好孩子。奶奶到了,甭送了。”一道苍老的却饱含慈爱的女声传过来。
十六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东边最尽头,那个独院住的瞎眼老太婆。
瞎倒也不是全瞎,只是白内障很严重,跟瞎了没什么区别。
老太婆平常特别凶,中午要是听见有人在外头跳皮筋,踢足球,也不管自己看不看得清,拿着拐杖就冲出来了。
男孩女孩她一概不管,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所以孩子都对她敬而远之。
这样的老太婆,怎么会对一个小孩这么温柔,还摸他的头,从兜里掏糖给他吃。
“那小孩,谁啊。”十六拍了一下身边小弟的肩膀。
小弟眯眼看了一下,了然道,“哦,王老九家那个小哑巴。”
“小哑巴?”
“嗯。”小弟正剥橘子,边剥边把自己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讲给十六听,“王老九,就是那个门口修车的,知道吧。特别爱喝酒,听说当年就是爱喝酒打老婆,把老婆打跑了,留下这么个小孩。”
“他生下来就是哑巴?”
小弟往嘴里塞了瓣橘子,摇摇头,“不是。好像是小时候,王老九喝多了不知道怎么打的他,给失手弄成哑巴了。”
十六看着那个小哑巴接了糖,撕开糖纸,踮着脚把糖塞进老太婆嘴里。懂事的模样惹得老太婆连连抚摸他的脑袋。
“你们打过他吗?”十六突然问。
“老大,瞧你说的。”小弟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咱也不是谁都打。小哑巴够可怜了,他身上被王老九打的没一块儿好肉。咱看着都不忍心,那还会找他的事儿。”
可怜。十六没说话,嘴巴里咂摸着这一个词儿。他哑巴了,他可怜,他被打了,他可怜。人人都可怜他……
就是这样一个可怜人,拳头还没有沙包大,他一脚就能踹翻的可怜人,能被人摸着头说一句“好孩子”。
“是可怜。”十六把小弟递过来的橘子塞嘴里,说了句这么没头没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