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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十六(二) ...

  •   小哑巴叫刘书瑞,很秀气的一个名字,听起来很有书香门第的感觉,总归是比十六这种按日子捡的名字强。

      他真称得上是个好孩子了,放了学就背着书包在菜市场接那个瞎老太婆,一手提着菜一手拉着人,背上还坠个破烂的书包。

      有了他,老太婆拐棍都省了,一路上絮絮叨叨,脸上的笑就没停过。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天伦之乐。

      十六觉得老太婆现在就正享受着这种天伦之乐呢。

      “老大,彪子那群人一直挑衅咱们,说这片儿是他们的地儿,不让咱们在这儿留。”

      十六最近的目光全冲着小哑巴跟老太婆去了,对于这种“放狠话”,“抢地盘”的事儿没兴趣搭理。

      “你们想干嘛干嘛吧,我没空搭理,别惹事就行。”

      他随手挥了挥,不参与这些个麻烦,坐到台阶上,悄悄往院子里看。

      院子里放着一张小桌,用来给小哑巴写作业用,老太婆就坐在旁边择菜,安安静静的,相互不干扰。

      十六也曾想过,自己的儿子跑到别人家里卖好,王老九就不急眼?

      后来他发现,王老九不光不生气,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用管小哑巴吃饭,省下来的钱又能再喝两口。他巴不得直接把小哑巴送给老太婆。

      小哑巴认认真真的写作业,脑袋跟着笔缓缓摇晃,他很瘦,就显得脑袋有点大,坐在那儿像盆里水发的豆芽。

      “书瑞,明儿奶奶买点排骨,炖排骨吃,太瘦了,正长身体呢。”

      老太婆这么关心一句,小哑巴马上扔了笔凑过去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脑袋上,摇的像拨浪鼓。

      感受到手下的晃动,老太婆“呵呵”笑起来,“怕奶奶花钱?那排骨值几个钱,炖了给书瑞长个子。”

      小哑巴还是摇头,老太婆摸摸他,“不要啊……奶奶也想吃呢,书瑞跟奶奶一起吃。”

      这样说了,小哑巴才迟疑着点点头。老太婆叫他点头满意的笑,“书包也旧了,换个新的吧,书瑞喜欢啥颜色?”

      小哑巴生气了,他把老太婆的手拍下来,自己跑回凳子上,把书拍的震天响。

      老太婆听见了也不恼,还笑着去哄他呢,“生气啦?怕奶奶花钱?奶奶有钱。奶奶就一个人,不给书瑞花钱给谁花钱?奶奶给书瑞花钱,奶奶高兴。书瑞不愿意叫奶奶高兴?”

      小哑巴扁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老太婆耳朵真灵呢,这都听见了,连忙起来,摸到小哑巴桌子旁边,把他搂进怀里,拍了又拍,“不哭不哭。奶奶疼书瑞呢……”

      十六看的直反胃,一个哑巴小孩,一个瞎眼老太婆,搁这儿唱什么戏呢,膈应的要命。

      一个有病,说给人花钱自己高兴,一个矫情,别人给自己花钱就哭。

      就该关上院门,别叫别人看到,省的倒胃口。

      十六拍拍屁股,回家了。

      一连好几天都没出来混。他在家这么一猫,外头可出了大事儿了。

      陆言深给自己跟贺修远都倒了一杯热水,还端来一盘曲奇,听故事嘛,不吃点东西嘴巴就觉得闲的慌。

      “你就是嫉妒。”陆言深“咔嚓咔嚓”啃曲奇,“你就是嫉妒人家刘书瑞有老太太疼。”

      “我没嫉妒!”贺修远把热水一饮而尽,“啪”的放在桌面上。

      看的陆言深胆战心惊,“大爷,你是爷行吗?杯子摔坏了,我得赔!”

      贺修远松了手,别开视线,依旧嘴硬,“我没嫉妒。”

      “嗯嗯嗯,行。你继续吧,后面怎么了?”早习惯他这样了,算他给他留个体面。

      “那群孩子跟人约架,下手没轻重把人捅了,全抓少管所了。王老九酒精中毒人没了,小哑巴被他叔叔一家接走了。”

      “什么??!!”陆言深差点被饼干噎死,“写小说呢你?起承转合,你转太快了吧。”

      贺修远没说话,陆言深也只能表情复杂的强迫自己吸收这庞大的信息量。

      十六又成孤家寡人了。他坐在台阶上,周围空荡荡的,他低着头在想,躲过这一劫是幸还是不幸?暌违已久的安静让他有些不适应。

      听说小哑巴走的时候哭的很惨,他不乐意走,拔腿就往外跑,还没跑两步就叫人捞回去。

      他不会说话,没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当他是跟他们不熟害怕呢。扛在肩膀上就扛走了,走的时候手还一直往外伸,嘴里“呜呜哇哇”的叫。

      终归是没能再见老太婆一面。

      老太婆的人缘不好,凶巴巴的也不爱跟人打交道,小哑巴被人接走的事儿,人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

      她照常买菜,回家,只是在门口会多等一会,嘴里念叨几句,“咋不来呢?”

      十六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咋不来呢?永远不会来了!”

      这天十六又坐在台阶上无所事事,他低着头看地上蚂蚁搬家,耳边传来“哒哒哒哒”拐杖探路的声音,越来越近。老太婆回来了。

      “书瑞,咋坐这儿呢?”拐杖停到十六的眼前,一只粗糙的手摸上十六的头。

      瞎眼的老货,把他认成小哑巴了。因为他今天穿了件跟小哑巴一样的深绿色上衣。

      刚想开口去骂,就看见老太婆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糖,摸索着往他手里塞,“你好几天没来,吓奶奶一跳,是不是王老九又打你了?走跟奶奶回家,奶奶给你上药。”

      那糖纸扎的他手痒痒,十六刚要骂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他听着老太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忽然发现自己也变成哑巴了。愣是开不了口。

      说了半天,老太婆得不到回应,急得拐杖都扔了,伸手在十六身上摸,“打哪儿了?打哪儿了?叫奶奶摸摸!”

      她急得“哎呦哎呦”的叫个不停,叫的十六的心拧巴的难受。

      学着小哑巴的动作,十六把老太婆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就好,跟奶奶回家,奶奶给炖排骨。”

      如果不是不会抽烟,陆言深现在也想来上一根,他好像也变成贺修远嘴里的十六,面对那只手,说不出什么话来。

      沉默,依旧是沉默……

      陆言深把脸颊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枕着往外看。

      夜已经深了,路上没几个人,大家都回了家,过着各自或热闹或安静的生活。

      远处的居民楼亮着灯,有时还能间或看见一两个小小的人影在窗边晃动。

      他们呆在自己的家里……

      “鸠占鹊巢。”陆言深安静的望着窗外,静默了半晌才说道。

      “嗯。”贺修远少见的没反驳。

      “越是靠近,越是折磨。”

      “嗯,之后她送了我一个书包。”

      十六很难描述他拿到那个书包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大概是灶台上所有的调料都放进一盘菜里的复杂。

      老太婆亲手把书包给他背上,满脸堆笑的摸了摸,“新书包,多精神!就是有点买小了,先用着,回来奶奶再买新的。”

      没有买小。书包箍在十六的肩膀上,卡的很紧,他能闻见从新书包上传来的那股子塑料味儿。

      没有买小,十六在心里又默念一遍,这就是小哑巴的尺寸。是他比小哑巴壮一些,背上才显小。

      “背上新书包,书瑞读书就更有劲了。上回数学97,我看这回100没问题!”老太婆兴冲冲的抓着十六的肩膀,“咱们书瑞读书那可是一把手。”

      十六任由她抓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又开始犯恶心,胃绞着痛,顺着食道往上反。

      每每她摸他的头,叫他“书瑞”,都叫他恶心,叫他想吐。

      十六不知道自己怎么不开口戳破这个误会,她把他当成那个需要人可怜的小哑巴来疼,他又不需要别人可怜。

      不戳破大概是因为他可怜她,可怜她这个无依无靠的瞎眼老货,可怜她做着含饴弄孙的美梦。

      不是因为她的手很大很暖和摸的他很舒服,不是因为她给他花钱她高兴,也不是因为在下雨转凉的时候她给他披上一件外套。

      他可怜她,仅此而已。

      陆言深闭上眼睛,缓缓的开口,“你知道吗?胃是情绪器官,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它比你的嘴巴和脑子诚实多了。你想吐只是因为……”

      陆言深没再说下去,贺修远也没应声,他们都知道那未尽之意。

      难过——

      十六抱着书包缩在床上,听见外头女人醉醺醺娇笑着跟人打电话。

      “砰”的一声走进房间,一眼也没看他。他过得好不好,与她无关,只要活着就行。

      这样漠视他的,把他等同于沙发,水壶,茶杯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而摸着他的脸把买来的草莓连叶子一并去掉,再塞进他嘴里的老太婆跟他毫无关系。

      是的,跟十六毫无关系。就连那些慈爱与关怀都不过是冒名顶替后的虚假。

      难过,十六觉得好难过,他紧紧抱着那个书包,却觉得胃部越来越痛,连带着附近偏左的位置也跟着疼起来。

      越是靠近,越是痛苦。

      最是欢愉,最是惊惧。

      十六为什么是十六?就不能是其他孩子吗?就不能是刘书瑞吗?

      十六挣扎着,在床上翻滚,无论他怎样蜷缩都觉得抱不住这书包,总有几处漏在外面。

      可以是刘书瑞的……只要你再不开口。占了别人的位置又怎么样呢?只要没人知道,那就是你的。何必挣扎?去他妈的煎熬!想要,就是攥进手里!

      十六睁着眼躺在床上,四肢大敞,书包就静静盖在他胸口上。

      在这一晚,十六再次确认了自己就是别人嘴里说的秉性低劣的杂种。

      该怎么去形容呢?这是一个让人听了想叹气的故事。长长的叹一口气,把心中的郁结叹个干净。

      陆言深看看贺修远,只一眼就把头又别过去了,因为不忍心。

      鸠占鹊巢的痛正如他方才说的那样,越是靠近,越是折磨。可如果虚假的谎言没被打破,即使是谎言对于十六来说也是残存的止疼片。

      就凭借那一点点的温柔,也是能过得去的。

      把头埋在臂弯里,陆言深不想再看贺修远,他闷闷说了一句,“但已经没有十六了,更没有刘书瑞。现在只有贺修远。”

      不是十六了,他连刘书瑞都做不成。还轮不到思索如何平衡冒牌顶替的痛苦,连冒牌货也当不成了。

      贺修远没再往下讲,陆言深也能猜到之后的情节。

      卖给贺家了,“父不祥”变“私生子”,亲妈拿了钱欢天喜地拍屁股走人,对十六留下一句,“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哪是栖着凤凰的梧桐枝,那是挖人心肝的杀人藤。

      贺修远的爹贺封晏,有名的风流种子,他流连花丛,生下的私生子女可是不少。六七个找上门之后,贺家老爷子彻底发话,再敢有找上门的,就打断他的腿。

      幸运的是,贺修远在那之前的最后一个。

      “叫什么十六。叫修远吧。”改了名,贺封晏就走了,一秒都不多留,快的让贺修远都记不住他亲爹的模样。

      “贺修远……”周围所谓的“哥哥姐姐”围上来,“真幸运啊,你是最后一个。”

      幸运吗?贺修远阖上眼,他真的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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