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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安静的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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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肆风是第一个让陆言深觉得瘦不是弱不禁风,不是手不能提,而是一种宽和温柔的人。他坐在轮椅里的时候上半身也是直挺挺的,如同他手里那把小提琴的琴颈,修长的脖子从松垮的领口钻出,撑着整件衣服。
三十六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可他鬓发处却有几缕花灰,压在原本朝后捋的黑发下,直到偏头有风吹过时才显露出来。
陆言深坐在旁边的石椅上看着他那几缕花灰,许是视线长久不动叫陈肆风察觉到了,他迎上陆言深的眼,伸手又把那花灰色藏起来,“我有些少白头,看起来很奇怪吧。”
“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以为是特意染的,很称你。”陆言深真是这样觉得,陈肆风这样的人,他总觉得是需要做些标记把他跟别人区别开才好,叫人一眼难忘的那种。花灰色刚刚好。
陈肆风的视线飘落在陆言深拄着的拐杖上,“脚怎么了?”
“崴着了。”
“那还好,年轻人恢复的快。”陈肆风笑起来轻轻浅浅的,眼角也好,嘴角也好,都不见有大动作,可就是能感觉出他在笑。
陆言深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话,贸贸然去问对方为什么坐轮椅实在是太失礼,可对小提琴又一窍不通……
然而陆言深并没有烦恼太久,陈肆风主动开口了,“小陆还是学生吧?”
“我看起来很明显吗?”陆言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陈肆风被他的举动惹得笑意深了些,“可能因为我是老师,所以看学生看得很准。”
“啊……”不知道是不是学生的本能在作祟,在听到陈肆风介绍自己是“老师”的时候,陆言深竟然有点想跑。
站在旁边被晾了半天的贺修远伸手按在陆言深的肩膀上,拉回他离谱的思绪,“是做小提琴老师吗?”贺修远看着陈肆风修长白皙的双手问。
“嗯。”陈肆风点点头,他应该是很喜欢“小提琴老师”这个职业,不然他不会在说起时眼中的温柔都要倾泻出来,“我在教小朋友拉琴。”
“我以为你们搞艺术的,都有大师梦。”贺修远不客气道,这话里多少是有点小小的嘲讽在了,陆言深怎么听不出来?他马上扭头皱眉瞪了贺修远一眼,贺修远无动于衷,脸好像被胶水粘住了,平整得很。
“有啊。”陈肆风毫不介意贺修远的话,他赞同的点点头,左手轻柔的抚摸放在腿上的小提琴琴颈,说话带笑,“这不是站不起来了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然,没有任何波澜,轻飘飘的就把一般人避之不及的遗憾抛在人前。
陆言深当然是猜想过陈肆风病情的,“不良于行”这一选项一闪而过被他埋在万千猜想之后,他私心的不愿认为陈肆风会真的站不起来。
他张开嘴动了动,最终就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拉得很好听。”
陈肆风这一回笑得很明确,他眼尾堆出细小的浅纹,法令纹也盛着愉悦,“是啊,有人也这么说。”
不等陆言深接着问,陈肆风忽然抬手把棕红色的小提琴递过来,“要试试吗?”
“我?”陆言深一愣,连连摆手,“我不信啊!我连头放哪儿都不知道。”
“我教你啊。”陈肆风收回手,把小提琴重新放回腿上。
“那你算迎来教育事业滑坡了。”贺修远不冷不淡地拆台。
陆言深反正也坐着,用不着拐杖,干脆拿它当武器,杵在贺修远腿上,“你又好到哪儿去了?”
贺修远夺过拐杖,“比你鸡爪子强。”
“光管驱魔的黑驴蹄说什么?”正扭头要冲贺修远翻白眼,忽然手下一暖,转过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陈肆风放在他的手心里。
那真是一双适合从事艺术的手,十指翩动时能看见手背浮起的筋络,它的存在就好像是艺术本身,皮肤的白皙细嫩让人一眼就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护。可指节间的硬茧和粗糙的指腹,又把主人下得苦功夫诉说个干净。
他一定特别特别喜欢小提琴。陆言深看着陈肆风出神,他正捏着他的手认真的看。
“嗯,你的手很适合拉琴,手指跨度也不错。”陈肆风仔仔细细的把陆言深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夸赞过,就把琴弓放进他手里。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握,“拇指支起来,不要窝进去。对,小拇指抵住弓杆。嗯……做得特别好。”
陈肆风把陆言深的手摆弄成标准拿弓姿势。陆言深是有些僵硬的,跟第一次拿筷子的小孩没什么区别,固定了就不敢动,生怕姿势歪掉,陈肆风鼓励地看着他,虚空做出拉弓的动作,“动一动试试看。”
弓尖有点颤,陆言深还是学着陈肆风的样子动了动。
“那,再把琴加上。”陈肆风适时把小提琴递过去,细心的引导,“对,放在肩膀上,脸颊贴在腮托……哦,就是那个黑色的凹陷,特别好。”
陈肆风用指尖捏住陆言深离琴八丈远的琴弓,让琴弓“牛郎织女一线牵”。做完这一切,陈肆风的颧骨都升得老高了,眼睛也变成两轮上弦月,“很漂亮的持琴姿势,小陆。我教你学琴吧。”
坚持了一小会儿,陆言深就觉得锁骨,下颌骨通通硌得慌,他决定急流勇退。放下琴又有点不好意思去看陈肆风的眼睛,怕看见他失望,拿年龄作伐子,“我太大了吧……现在学有点晚。”
“不晚的。”陈肆风靠在轮椅椅背上,单手撑在扶手处,看着陆言深的时候眼神格外温柔,“什么时候都不晚的。”
陈肆风伸出手想去摸陆言深的头,他大概一直都是这样的好老师。只要学生做出一点值得夸奖的,他就放大了去,用最温柔的双眼,最宽厚的微笑把乖孩子承托起来。
“陈先生!”手刚要落到陆言深头上,就有个小护士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她人还没跑到,就先喊出声来。
跑到近处,陆言深才看清她有多着急,护士帽都歪了,一丝不苟掖在帽子里的头发也有几缕跑出来,在她眼前晃。
“陈先生你又偷跑出来!”小护士像终于抓住逃跑的家猫,又急又怨,瞪着陈肆风眼睛圆溜溜的。
陈肆风的手终究是没落到陆言深头上,被小护士抓,他也不慌乱。仰起头歉意的笑,“茗茗,我没有偷跑,我出来晒太阳。”
茗茗轻车熟路的从兜里摸出来一个纸包,另一个兜里掏出来个迷你保温杯,她把纸包塞进陈肆风手里,“还说不是偷跑?药没吃吧?水也凉了,琴你都拿走了!我找一圈都没找到!”
陈肆风脸上挂着笑,平静的低头拆开纸包,任由“茗茗”唠叨。从陆言深的距离能清楚看见那是配好的药片,白色圆的,鹅黄拨片状,红白小胶囊……挺杂的。
“错过点吃药,那不就乱掉啦?陈先生能不能自觉一点啊,哪怕是吃完再跑下来也可以啊!”茗茗一边凶巴巴的骂,一边手下温柔的拧开保温杯递到陈肆风手里,“吹吹喝。”
保温杯拿在手里,陈肆风垂眼盯了很久,久到陆言深都有些讶异,探头去问,“是烫吗?要不然我去给你弄点凉水?”
“陈先生,快喝吧!”茗茗自打到这儿来就一直盯着陈肆风,没分给陆言深和贺修远丁点儿眼神,听见陆言深开口她才看了他一眼,也仅仅是一眼就又急吼吼的催促起来,“晚上还有呢!”
陈肆风的手抖了一下,拿着琴和弓的时候他的手臂是最稳定的支架,但托着手心里没几克的药片时,却让保温杯里的水面漾起波澜,“这就吃了。”他垂着头,声音低低的。
没再犹豫了,陈肆风把药倒进嘴里,他是抿了一口水吗?还是只沾了沾唇,总之他咽得时候特别困难,喉咙好像非常干涩,仰头时候脖子上的蓝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咱们回去吧。”茗茗肉眼可见得放松下来,走到陈肆风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她来时去。
走出去没几米,陆言深看见陈肆风回头,伸了下手,他的琴还在自己这里。
回来取琴的自然是茗茗,她小跑着回来,一把扼住琴的琴颈,像抓住鹅的脖子,拎起来,顺带把弓也劈手拿走了。起身的时候,她冷冷地扫了陆言深一眼,“别跟陈先生说太多,尤其是琴的事儿。”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但茗茗明显没有停下来做解释的意思。陆言深只能眼看着她推着陈肆风走远。
锁骨处还有小提琴留下的淡淡存在感,那个突然出现的“陈老师”又突然的离开了,陆言深有些怔愣。
“那个陈肆风,”贺修远自打陈肆风跟陆言深说起小提琴的时候就变得沉默了,他静静站在一旁,把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嗯?”陆言深回头,发现贺修远也望着陈肆风离开的方向。
“他眼神很怪……”贺修远的眉慢慢纠结在一起,这个温柔到有点过头的男人,实在是让他觉得有点异常,“……看起来就像个安静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