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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他山之石(三) ...

  •   大概还是九岁的时候吧,方皎玉坐在沙发上喝茶,趁管家不注意,他夹了两块方糖到杯子里。

      无人发现他的小小动作,甜滋滋的红茶让方皎玉心情愉悦,连带着垂下的小腿都轻轻晃动了两下。

      “方皎玉。”方宸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方皎玉立马收敛神情,挺直后背,转过头时已经恢复成平日里那副冷傲的小模样。

      “父亲。”方皎玉没有起身,把手里的红茶放下,喊了一声就算应下了。

      方宸对他的举动也习以为常,“嗯”了一声以后,侧过身露出一直跟在他背后的年轻人。他在年轻人胳膊上轻轻一拽,那人就转头看向方皎玉,朝他轻柔的笑了一下。

      “陈肆风,你的小提琴老师。”

      方皎玉打量着这个由父亲亲自推荐的小提琴老师,眼睛里是考量,看着陈肆风,话却是对方宸说的,“很厉害?”

      “教你绰绰有余。”

      “我学钢琴不是更好一些?”

      “人人都学钢琴,我倒想让你学管风琴,没什么表演机会。”

      “嗯……那小提琴确实好一些。”

      他们在对话的时候,陈肆风看起来有些惊讶,因为这实在不像九岁孩子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太成熟了,好像在进行商业对谈。

      “那你来吧。”方皎玉从沙发上跳下来,转身就走了,陈肆风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还是方宸拍拍他的后腰,扬下巴示意,他才跟上的。

      路过茶几时,陈肆风随意扫了一眼,看见杯底未融化的两颗方糖。

      “你很慢。”方皎玉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落地窗的阳光撒了一地,他的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有些高傲和生人勿近。

      可想想那两块方糖,陈肆风就觉得有些可爱了,他放下琴盒,走到方皎玉面前蹲下,平视他,“你和我想象中的孩子实在不一样。”

      “我以为你会是更活泼一点,或者更吵闹一点。”

      方皎玉对陈肆风的猜想不屑一顾,他眼睛瞟向旁边,又在触及到门口站着的方宸时,落回陈肆风身上,“因为我是方皎玉。”他看到陈肆风鬓角处不同寻常的一缕花灰色,“你和我想象中的老师也不一样。”

      陈肆风似有所感,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不甚在意笑了笑,“可能因为这就是陈肆风~”他故意学方皎玉式回答。

      方宸站在门外,俯视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眼神在陈肆风背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转向方皎玉,“方皎玉,不要浪费时间。”

      方皎玉垂眸,“陈老师,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就算方皎玉再聪明,小孩子的骨头软,教过的姿势也容易变形,陈肆风不厌其烦的帮忙调整,他没急于去教方皎玉基本的弓法,而是让他先多摸摸琴,跟琴熟悉熟悉。

      “你没有小名吗?”陈肆风扳着方皎玉的手指。

      “小名?”

      陈肆风停下手看着方皎玉,微微笑着数手指,“就大概是安安,吉祥,团团,好好之类的昵称。”

      方皎玉淡漠着,尝试拉弓,“不需要,方皎玉三个字足够了。”马尾弓蹭在琴弦上,发出锯木头的响动。

      方皎玉脸一下就黑了,淡然的模样荡然无存,他盯着弓看,仿佛要将它盯折。

      “不是弓的问题。”陈肆风笑着连忙保下自己的琴弓,“是技法问题,我一会儿教你。”

      方皎玉没说话,陈肆风觉得他这种要面子的模样实在好笑又可爱,于是忍不住打趣,“看来方皎玉这三个字也不是在哪儿都好使。”

      方皎玉冷冷看他一眼,“希望不是你的嘴比你的技术要强。”

      陈肆风不在乎的笑了,接过他手里的小提琴放在肩上,朝方皎玉眨眨眼,“我是双强,两边都是佼佼者。”

      说罢就抬手拉弓,悠扬的音符从琴弦和琴弓的亲密无间里倾泻而下。一室空荡被充盈,就连钻进房里的光束都好似绽开五瓣,吐露金丝花蕊的金丝桃。

      方皎玉的目光变得专注,身上的冷漠也消减了不少,他开始正视这位父亲找来的小提琴老师了。

      一曲终了,方皎玉主动开口,“拉得不错。”

      陈肆风被一个连门都没入的孩子点评倒也不气恼,将琴置于胸前小幅度弯腰,“我得荣幸。”

      抬起眼时,目露狡黠,“那么,皎玉,你想学吗?”

      跟陈肆风学琴的过程顺利非常,一来方皎玉悟性高,学得快,二来陈肆风教得好,够细致。

      可方皎玉还是觉得不适应,原因是陈肆风太喜欢夸奖他了,而且没有边界感,经常动不动就摸他的头,或者拍他的背。

      就像今天,不过是顺利的把上节课学过的曲子拉下来,他就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握住他的肩膀夸个不停。

      “皎玉,你太棒了,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孩子!天才,你就是天才。”

      方皎玉不适应的撇过头,不去看陈肆风骄傲的目光。他当然知道他聪明,也知道他厉害,可这并不值得反复去提及。他是一切的最优解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陈肆风的反应让他觉得很多余。

      于是下一次再练习的时候,方皎玉故意错音了,他放下弓,看向若有所思的陈肆风,想看看这人嘴里还能说出来什么花样。

      陈肆风弯下腰,手撑着腿,认真的望着他,“太好了,你也有错的时候。”

      这是什么话,方皎玉听不明白,他不动声色的回复,“当然,我又不是生而知之。”

      陈肆风如释重负的直起身子伸懒腰,“谢天谢地,我真以为你是上辈子没忘干净,一点就通。不然我学了这么多年,你真会把我道心摧毁啊,天才……”

      “没天赋的话,就应该有自知之明。”方皎玉把琴放下,走到沙发旁坐下。

      依旧是一杯红茶,只是管家倒的,不会给他加糖,说是吃多了对牙齿不好,而且好甜的习惯会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庄重。

      陈肆风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看向方皎玉,“平庸就不可以为了理想奋进吗?”

      方皎玉放下茶杯,“我是说,人得认清自己的行列,不管是天赋还是身份都分三六九等。”

      陈肆风的眉毛微微压低,“你怎么会这么说。”

      方皎玉随手指了指窗外,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闹,算起来是方皎玉的表哥堂妹们,“他们能在院子里跑,这是他们的自由,但他们如果跑到我面前,那就是越界。”

      “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就因为你比他们聪明?”

      方皎玉笑了,他神色如常看着陈肆风,似在笑他的无知,“因为我是方皎玉。是方宸和姜姒贞唯一的孩子,整个方家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啊。”

      陈肆风看着方皎玉,眼神中是难掩的惊骇,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有着与众不同的成熟与孤高,为什么方宸从来只叫他全名,为什么他和方宸相处也如同成人间的交谈。

      因为方宸与姜姒贞这对夫妻,自打方皎玉一生下来就用钱权把他堆起来,让他坐在金字塔的塔尖。他的高高在上和自命不凡是因为从未走下过神坛,这对夫妻只告诉他,你拥有一切尊崇与荣光,包括他们两个也心甘情愿的为他的成神之路铺垫。

      可这是对的吗?这是对待孩子,还是铸造所向披靡的不世神兵呢?那方皎玉的情感和喜恶呢?不会在这高处不胜寒的顶端消弭吗?

      陈肆风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看向楼下小手拉小手的孩子,“你不想要朋友吗?”

      “朋友?”方皎玉想了一下,“我有朋友。父亲或者母亲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和对方的孩子交朋友。”

      “不是这一种。是……有共同秘密,共同爱好,握着手的时候觉得快乐,难过时候会想和对方倾诉的人。”陈肆风蹲下来,仰头望着方皎玉,他眼中满是心疼,心疼他锦衣华服下空荡荡的躯壳,心脏跳动时,身体都会发出回响。

      “老师。”方皎玉平静的看向他,“我不需要。没有什么值得我花心思,我也没什么需要和你所谓的朋友共享的喜怒。”

      “你就没什么想要的吗?”

      方皎玉思考了一下,唇角轻扬,“嗯,有的。我希望大家都能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不要撞到我面前来碍眼。”云淡风轻说罢,他又低头喝了一口红茶。

      陈肆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站起来,像堵屏风遮在方皎玉面前,“可是这样,就没人能帮你在红茶里加方糖。”

      “什么?”方皎玉愣住了,他抬头,对上陈肆风疼惜的双眼,他在笑却看起来很无奈带着淡淡愁绪。

      陈肆风指着他的茶杯,里面的茶汤清澈红润,没有半星渣滓,茶香扑鼻却不是方皎玉真实的口味。

      方皎玉把自己搞搞抬起,说得多么高贵,实则也在樊笼之中,一杯红茶也喝不得自己的口味。可他又能知道什么呢?他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就像水,装在什么容器里便是什么样。

      方宸和姜姒贞要一个能继承他们两家产业的最优良基因,要不堕他们身份与威名的最优解,于是方皎玉是荆棘王座上的假王,真傀儡。

      他越是高傲自大,陈肆风越是觉得无奈与心疼。要不要做这个“王”,应当由他自己选,而不是堵死了所有的路,只让他走单行道。

      陈肆风从兜里摸出来两块糖,放在方皎玉的杯托上,“你不是喜欢甜的吗?你做不到的事,朋友可以帮忙。”

      “我不喜……”方皎玉下意识反驳。

      陈肆风温热的掌心落在他的头上,“怎么?方皎玉也有撒谎的必要吗?”

      方皎玉偃旗息鼓,是的……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说,他那样拥有一切,那么就没有撒谎的必要。撒谎是对他的“肆意妄为”,有力的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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