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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他山之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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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灰头土脸回了家,狼狈得很,路上一言不发。
进了家,门被关上以后,陆言深去够方皎玉的手,他是想牵住他的,却又有些怕被他甩开,于是只牵住了方皎玉的一根小指。
或许是一路上的缄默削减了方皎玉的火气,打也打过,狠话也说过,现在他整个人很沉默。任由陆言深拉着,往卧室走去。
捞起睡衣,方皎玉转脸看向陆言深,陆言深会意,他虽然有点不愿意但还是把手松开了。
方皎玉把滚了一身灰的衣服换下,甩在地上,走出去。陆言深蹲下去捡,把衣服放进脏衣篓,自己也把自己那一身换下了。
做完这些,陆言深走出去,站在方皎玉跟前,眼巴巴看着。方皎玉在抽烟,指缝间夹着细细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熟稔地吞云吐雾。
陆言深原以为方皎玉是不会抽的,眼下看来,不尽然。他的眉眼被丝丝缕缕的烟雾揉得朦胧,可仍能看见他眉宇间的愁绪与烦躁。
陆言深像个局促不安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方皎玉一扬手,示意陆言深在旁边沙发上坐下。陆言深小步挪过去,坐在离方皎玉一臂距离的沙发上。
方皎玉一边把烟嘬的火星明灭,一边瞥了陆言深一眼,他手里一直握着个什么东西,现下撂到陆言深怀里。
陆言深低头一看,是他常用的眼药水,因为视疲劳,他买来放在床头,应该是方皎玉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拿手里的。
哭的太厉害,眼皮又肿,眼睛又热,确实难受,陆言深捏着手里小小的眼药水瓶,感觉又有热意翻涌上来。于是他连忙仰头,把清凉的眼药水滴进眼睛。
“我刚才说得话不假。”
陆言深仰头闭着眼,听见方皎玉的声音,他沉默一瞬,应了一声,“我知道。”
眼药水冰凉凉的沁润着疲劳酸涩的眼球,陆言深眼睫湿润,“……我只是恰好和你有过几次巧遇,又恰好人还不算太差,又恰好碰上你的一时兴起。所以才恰好成为你的朋友……我知道,我知道的……”
“……那,你……”方皎玉沉默了好久才吐出这两个字。
“不光你方皎玉有乐意的权利,我也有啊。我乐意,我乐意给你当这个恰巧的朋友。”陆言深缓缓开口,他依旧仰着头,眼睫湿意更重,“你说是假意就假意吧,我本来就没多聪明,也分不清,我挺开心。”
方皎玉望着陆言深嘴角的笑,忽然庆幸陆言深现在是闭着眼,因为他竟然下意识的不敢去看他的脸。一支烟抽了一半,剩下的半支孤单的在空中燃尽。
陆言深慢慢把头低下来,他的脸正对着方皎玉,睫毛颤动着睁开了。方皎玉很难形容那一瞬间,陆言深的眼睛里有什么,他只觉得心口好像被栓住勒紧了,有些闷。
发红的水淋淋的双眼,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有两颗光点从眼眶滚下,没多流连脸庞,直挺挺的坠到地上,转瞬即逝让方皎玉以为那只是一眼错觉。
“我没觉得有什么,方皎玉,我就乐意这么待着。”
方皎玉第一反应就是扭头,他不敢再去看陆言深那张脸,他会莫名觉得心慌又窒息。
用手抹掉脸上的湿意,陆言深说完自己想说的自如多了,他静静望着方皎玉,又重复了一遍关于自己和陈肆风的关系,“不管你在不在乎,我都要再说一次,我不认识陈肆风,如果我知道他和你有过节,我不会和他说话。”
“嗯。”伤人的话憋在嘴里再吐不出口,方皎玉只匆匆这样应一声。
“比起陈肆风,你的优先级是第一位,不然我不会跑来追你。”陆言深认真的注视着方皎玉,纵然他心里头仍隐隐作痛,但看见方皎玉难受,他依旧下意识的去撒谎掩饰自己的情绪,先去宽慰方皎玉。
陆言深的话不假,方皎玉的优先级在他心里排在第一位,甚至已经超过他自己,稳稳扎根。
于是陆言深咽下酸楚与抽痛,温柔的望向方皎玉,“打过了,骂过了,现在消气了吗?如果消气了,和我说说吧,方皎玉……”
盯着一地的烟灰,方皎玉哑着嗓子开口,“其实他就只是个小提琴老师罢了……”
其实,陈肆风就只是个小提琴老师罢了,他能有什么能耐?无非就是比别人耐心一点,温柔一点,包容一点。其他,没什么特殊,方皎玉这么想。
“你的心不静。怎么了?”在方皎玉拉完曲子,陈肆风平静得望着他。
“没什么。”方皎玉以为他是在变相说自己拉得不好,重新举起弓准备再拉一次。
陈肆风伸手把弓从琴弦上拂开,“心静不下来,拉再多次也是一样的。皎玉到底怎么了?”
在这个家里,很少有人问方皎玉“怎么了”,更多的是管家或者佣人问“少爷,需要什么?”而方宸和姜姒贞从来不对方皎玉使用问句。
“我看到一个孩子。”方皎玉也没固执己见的沉默或是坚持拉琴,他视线落在地板上,缓缓开口,“我母亲的孩子。”
“一个……看着就不聪明的女孩,见人只会笑,让人怀疑是不是天生智力缺陷。我很难理解母亲对她的感情,她抱着她,对她笑,摸她的头。可那只是个私生女,一个不管是从身份还是本身,都瑕疵明显的劣质品。”方皎玉用平静得不像是孩子的口吻,从各方面论证那个孩子的不足。
他在对那个自己母亲的私生女做量化考核,用物质和数值对人之间的情感进行估量,同时也下意识的用这些估量自己,方皎玉的平静在陈肆风心里激起惊涛骇浪。
“……其实我可以理解她的做法。人总需要一些无用的东西去排遣和消磨自己多余的情绪。就像有的人,会养猫狗一样。”方皎玉这样归结道。
陈肆风喉咙发紧,他蹲下身来,望着平静到有些冷漠的方皎玉,“那……你想的这么清楚,为什么心会不静呢?”
方皎玉沉默了一阵,这正是他无法理解的,他明明想的足够清楚,可为什么他的心不静呢?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都知道在这个家之外,他们有各自的生活。
可他们曾经对他说过——“方皎玉,你不需要在乎除了你自己之外的事。只有你是唯一的继承人,无关人等永远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所以无视就好,没人值得你停下。”
私生女,情人,笑容,只不过是母亲的额外消遣,对他的生活起不到一点影响。那他到底在因为什么烦闷呢?
方皎玉像以往无数次向内寻求一样,独自找出一个答案,他说,“因为太丢人了,她做出这样,失了身份的事。和一个平庸的情人,生一个平庸的孩子。”
陈肆风好难忍住自己心里的颤动,他想伸手去摸摸方皎玉的脸,又不敢擅动。他口口声声把自己和那个浸润在母亲爱里的孩子割裂开。
他努力的划分自己与那个孩子的阶级,用“更高贵”来武装防备。他把母亲对孩子正常的宠爱,解释成“有失品格”的消遣,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面对自己不曾拥有这个事实。
怎么会这样呢?陈肆风替方皎玉委屈,心痛,他的喉头滚动替方皎玉咽下本应属于他的哽咽。
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把方皎玉抱进怀里,他哄孩子一样用手一下下在方皎玉背上顺着,用了些力道,让方皎玉感受到他的存在。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讲究对等或者回报。人,是需要做一些……无意义的事的。”陈肆风不想揭穿方皎玉内心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渴望,“无意义本来就是一种意义。”
“你这样抱着我,很硌得慌。”方皎玉呆在陈肆风怀里有些僵硬,他本应脱口而出的是对陈肆风这种越界行为的斥责,但他没说,只是有些别扭的提出异议。
陈肆风没有放开他,从方皎玉怀里把琴和弓拿走,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这下方皎玉身前彻底空了,再被陈肆风投入他怀中的时候就紧紧相贴了。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拥抱,因为方皎玉仅仅只是待着,没有回应,他不擅长应对这个局面,又隐隐不想拒绝,所以方皎玉又在思考,思考陈肆风这么做的动机。
“你是想让我体验一下那个私生女的感受吗?”
陈肆风手下一顿,方皎玉察觉到了,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头上,“那你还需要摸一摸才行。”
陈肆风觉得自己的手千斤重,他抚摸着方皎玉顺滑的头发嘴里发苦,“感觉怎么样……”
方皎玉主动退出他的怀抱范围,垂眸思考,“很热。你要是想做全套,那就笑……”他抬起头,对上陈肆风湿润的眼睛。
他本来是想让陈肆风笑的,流程是这样的,拥抱,摸头,微笑,可陈肆风怎么哭了?
“你……”方皎玉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伸手去摸陈肆风的下眼睑,那真是眼泪吗?
是的,是眼泪,在他的手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陈肆风的眼泪滚下来,滴在他的手指上,是热的。
“你哭了?为什么,为我吗?”刚刚有发生什么事吗?他为什么就哭了?
陈肆风任由方皎玉有些怔愣地触碰着自己的脸颊,他丝毫不为了自己在一个九岁孩子面前流泪而觉得难堪。
反而,他很坦然的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多,“嗯。我替你难过,我替你委屈。”
“可我没有难过,也没有委屈。”
陈肆风的泪越流越多,他点点方皎玉的心口,“都存起来了,终有一天会反扑的。”
他哭得实在凄惨,二十多岁的人,两只眼睛源源不断的往下淌泪,顺着脸颊都聚在下巴处往下滴。
陈肆风哭得方皎玉从一开始的怔愣,到后来的无措,最后方皎玉实在没办法,只能皱着眉看上去有些不满的斥责道,“别哭了。”
陈肆风手心手背轮着抹泪,都擦不干泪痕,还是方皎玉把纸巾塞进他手里,他用了好几张才勉强止住。
抓着方皎玉的胳膊,陈肆风热切的望着他,“以后我们每天再多练一个小时琴好不好?”
“为什么?”方皎玉不明白他怎么眼睛里又迸发出光彩来。
陈肆风嘴唇颤了颤最后,只是轻笑着回,“因为你很有天赋嘛……不想你浪费。”
坐在沙发上,眼泪穿越时空转移到另一双眼睛里,依旧是肆意流淌着,从下巴处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片“小潭”。
陆言深望着方皎玉,替陈肆风把当年的所思所虑娓娓道来,“因为琴可以陪你。”他的眼睛里除了化不开的忧愁,还有满溢的疼惜,“如果没有人可以陪你,至少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