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卷纸 ...
-
距离第一天来珠海市已经过了一个月整。
难得的休憩日,黄蝶刚在阳光将行的路上添了蕊,有的人借此埋头刻苦复习,有人趁机在外头无虑畅玩,更有些人的脑子乱七八糟地交错了一整天。
周末之后就是高三的模拟三考,宽中一校其他方面不怎么要求学生,偏偏考试制度比起其他学校相对更严格些,虽然大多高中的最后一场模拟考主要起到一个提升高考信心的垫脚石、减轻学生压力的作用,但这里的各科考试时间都紧凑得很,压缩得这场战斗只用时两天,丝毫没有一点在意学生死活的人性,并美其名曰“一鼓作气地奋斗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成果”。
于是刚转校来第一场考试就要面临最后一次模考的林云大概是高三众学生中被残害得最严重的一个。
清晨的校园气氛明显与平日不同,尽管天上的云纹看起来和昨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连同空气都感觉寂静无声。林云走进教室,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头顶,伴随着低声的默读,几乎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奋斗,包括陈宇峰在内,也就这种时刻他才能消停下来。
考前校方早已排好桌椅,不劳烦学生们亲自动手,只需要跟着编号找到位置就可以。林云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左侧是靠窗的一排,白承正正好就在他左边。
数不清是第几次巧合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旁人,青涩俊秀的少年坐在墙侧,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翻着书页,时不时碰碰温色的唇默念内容。直到视线瞄到下颚线连着往下轻微颤动着的喉结,林云默默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书上,愣是盯了半天也没读进一个字。
考试铃声倏然响起,他回过神,迅速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把其他也准备出去放置书包的同学吓得一滞。
第一天便一口气考完了五项科目,虽然中间穿插了几次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但如此紧凑的节奏还是很难使人稍微放松哪怕一点,于是临近放学时候教室里的学生都倒了一大半,哀嚎声阵阵,场面看起来像是什么群鬼聚会似的。
林云和整个班里的同学一样,趴在桌上一副累死累活的样子,那些刚被猛猛灌进脑子里的知识在历经不停歇的大战后全都泄得一干二净,奈何明日还有第二轮次的恶战。
过了几分钟,隐约察觉到身边有些动静,林云抬起头,一只白手伸了过来,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奶糖。他意识还有些模糊,以为是陈宇峰送上来供奉他的进贡品,看都没看来人就一把夺过,然后慢悠悠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后随意道了声谢谢又趴在桌上继续闭目养神。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鉴于最近好像都这样,可能是自己神经紧张过于敏感了点,也没再多想。但躺了十几秒钟,那人似乎还没离开,他复又睁开眼,再次看见那双垂在两侧的小臂。
怎么有点熟悉。
只是一秒钟的猜想,他猛地抬头,就看见白承还站在他的桌旁静静地看着他。
卧槽。
吼声并不大,周围的人也没有被吵醒,但林云就是差点把嘴里嚼着的糖咳了出来。
白承依旧盯着他,反问:“怎么了?”
这人开口的嗓音仿佛戳到了林云的某根神经,耳根还带着热意:“没什么!放学了?我走了啊!”
“你……”不等白承说完,林云就一股脑冲了出去,只留下对方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咋了哥?”来对答案陈宇峰看他呆站在那里,也过去并排站在他身边。
“云哥回了?不跟你走啊?”
白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这两星期的同桌好像不太对劲,又不好开口问,一靠近就跑。
他看了一眼门口,敷衍道:“没什么。”
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收拾东西,陈宇峰的直脑子也没管那么多,立马眼巴巴地摇着尾巴凑上去要答案。
"陈宇峰!"洪亮的女生紧随其后,“你丫的骗老娘,根本没出你说的重点题!”
叶彤薇一个箭步上来直奔陈宇峰,把人刚准备问出口的题不得已憋了回去,撑着桌角借力闪身躲过才幸免于难。
“姐我错了姐,我就说了可能嘛!只是可能!哎哎哎我胃不好啊!”
“捅胃姐”并没有理会他的辩词,眼里只有对离去的分数产生的怨恨,随即展开了一场耗时五分钟的单方面角逐战。白承左手拖着腮,半个后脑勺靠在墙壁上,掰了颗奶糖放进嘴里,边复盘考试内容边观战。
今天的教室考后也很热闹。
“操,这是干什么,不就一颗糖么。”林云回到家后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拜托阿姨提前准备好晚餐,然后起身去洗了个冷水澡。
白承答应给他一日一拥抱的当晚,他回到卧室厕所准备泡个澡,一进门就看到满脸红晕才幡然醒悟,再忆起那两天被自己盖过的想法,然后把自己憋得更红。
结果就是食了对方的言,抱是没抱到,但同行的时光还得要。今天冲动了点,忘等人一块走,血亏。
他觉得自己有病,到底是谁会喜欢刚认识一星期的人,还是同性,更是救命恩人,以及同桌邻居好友同学等等等等……
白承怎么还没发现链子的端倪。
想自杀。
算了,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做平时一样不就行了。
半个月来林云每日都在重复用这句公式催眠自己,但次次无效。
淋浴头的水直直往下冒,浇在热出薄汗的肌肤上,再随泡沫静悄悄地消失在下水道里。刚出浴室林云就后悔了,秋天的天气是真他娘的冷,飞速去打开房间暖气的几步腿都在发颤。
是夜,林云穿着一身浅绿睡衣端坐在书桌前,为明天的最后一场厮杀做准备。说来也是神奇,自己一直都不被谁所束缚或管制着,他还能这么自律,有时真的特别由衷地佩服自己。
也可能是那个人出现的缘故,在他不经意间将他前行的旅途续上了路。
......要完。
他强行抹除了前一句设想,认真对付起面前的一摞书堆。漂亮的字迹在书页上整齐排列,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知道的是在复述重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驱邪念经。
窗外挂着几盆淡粉色拾季,新一批次的花苞还未彻底绽开,但香意已经隐隐晕染了一阵似浓似淡的气息,有风光临时便能传一些到屋里,形成天然的清新剂,沁人心脾,引人舒心。
手机叮当一响,有人发了消息。林云左手拿过手机解锁查看,另一手动作未停,蒙的背的全都写进答案区里。
直到打开微信,看见发消息的人是白承,他才终于停笔,两手端着手机,小心翼翼地点开聊天界面。
-在干什么?
换作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发一句“干什么,难不成在想你啊傻b”,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的个人感情不允许他镇静地以同学或朋友的关系就能解释清。
人就是这样,明明只是自己单方面萌生出的想法,却总能自己绊自己的脚。
“没事的,他又啥都不知道,和以前一样就好。”他脑子这么想着,手指却发送了:
-复习
对面很快回复,“正在输入中”的字眼都没看清两秒:
-有哪不会的吗
-我教你
林云已经在努力遏止自己蒸发了,颤颤巍巍地打字:
-行啊
几秒后白承的视频聊天请求发送了过来,林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愣了一会才点了接受通话。
“睡衣很好看。”
猝不及防。
“我该谢谢你?”他把甩到外太空的笔盖捡回来,警惕地盯着屏幕里莫名其妙的人。
“不用。哪课不会,跟我说。”
还真让他客气上了。
不过即使心里埋藏了一份心思,但这段教学好歹也是普普通通地开始了。
“在真空中,a光的传播速度大于......”陪着林云复习了不知道有多久,白承抬眼看向手机,通话里的少年早已不知不觉窝在臂弯里睡着了。
“……”他有些无言,轻声道:“困了怎么不说,去床上睡舒服点。”
显而易见对方并不能听见他说的话,稍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大半张脸都被手臂挡了七七八八,隐约还能看见熟睡后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打在衣袖上,发间还有些没梳开的缭乱,单薄直肩的起伏也因为睡衣贴实的轮廓而明显起来。
白承单手握拳撑在桌上和下巴间,对着手机看了好一会,莫名地想穿过屏幕又或者爬进人家里替他盖上被子甚至挪到床上去。
风吹不透手机间的屏幕板,某股清香还未能相通,只好连绵不绝地拂过平面,用着透明的躯体勾勒五线谱上相同的音符。
少年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们才能听见:
“我怎么就——”
-
考试第二天只考剩下的四门科目。高三四班里,某个座位上拖着眼皮瞪着眼的人在努力集中注意力于书里,一副誓死都要把所有重点一次性塞进脑子的模样,额前的刘海也被抓得四“角”朝天,表情别提有多骇人。
铃声又起,学生们陆陆续续拿起书包放到教室外,有的人还在企图用减缓走出课室的速度来拖延时间争分夺秒地翻书。
林云挤在人群中,趁乱偷偷瞄了白承一眼,谁知偏偏只这刹那,那人也恰巧抬眼回望过来,对上他的瞳,直到离开门口都没再放走。他是想缩回目光的,但那双墨色星子在抓住他的第一瞬,他便也无法从中剥离,只能由它领着走。
草木簌声四起,斜阳也一点一点从金黄沉淀至橘红,端了些斑驳的风影,一次一次自窗沿闯入温室中。
最后一门考的物理,直到目前为止林云自我感觉都还算顺利,当然是以至少没有交白卷为底线,就是时常有些心不在焉。物理试卷分发下来的时候,他趁转身传试卷的空档又撇了左边一眼,那人正仔细揣摩着题目,肃然的神情依旧很养眼。
考试开始,教室里瞬间恢复寂静,自然的音噪也不由得放大了许多倍。林云读着试卷上的题,努力回忆自己的毕生所学,然后如奔赴沙场般郑重下笔。
监考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大抵是因为对这班的风评还算满意,巡逻几圈后就坐在了讲台上,管的也不严,任由调皮的秋风时不时送些纸叶来,降到考生的手边,告诉这里的人们秋天的答案为何种存在。
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林云停了笔,枕在桌上,视线袭向夕阳处,眼帘里还容有橘光中的侧影,那是他自我寻求平等的目的地,是渴望形成平行线的目标,也是他......试图成为旅途终点的一隅美景。
可海水太寒,贸然的奔赴只会使暗潮攀上对方的过程加速。是那人身上朝阳巧然的须臾施舍,他不能冒这个促使神鸟陨落的险,就算净化腐朽的圣光再刺眼,他也绝不允许自身的腥水玷污了太阳半点日光。
昏光逐渐模糊,他自深海对他的覆灭中隐隐睡去。
海风打湿沙砾,又想舔去人间富有美满的争议。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伴他数年的空间里了,这里依旧无光,海面也从未有过月盘。他争了眼,与闭目的时候并无二样;他合了眼,与睁开的时候没有差异。他从未在这里睡去,只有从这里醒来,等到孤独过去,他自然会从窒塞中短暂挣脱。
没有人告诉他,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只是光临一阵而已,许是那片岁月见不得他太畅快,要他偶尔刷新一次深海的寒衣。
听不见呼吸,它们似乎死在了洪水的泡沫里,有时动动身,会以为指尖早已泡的溃烂、发白腐化,片刻后才恍惚回神,发觉连一点皱痕的迹象都没有,留在他身上的永远只有冷和盲,没有血,没有痛,也不知算不算人间的另一种幸福。
或许没有很久,林云撑开眼皮,缓缓从臂弯里半抬起头,手臂遮住了下半张脸,睡眼仍惺忪,他并没有获得一场舒适的休眠。两只铜圆盘越过人影看往窗外,勉强享受着属于最后考试间短暂的宁静。
此时正值黄昏,最后的橙光透过花园里的层层阻挡,剩了些斑驳的影,向窗户奔进来,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刺眼,反倒有些惬意的松弛感。
教室的风扇转得吱呀响,课桌上笔纸间的摩擦声,窗外花丛传来的起色蝉鸣,和一张冷冽清秀的侧脸。
额前的碎发,半阖的眼眸,微挺的鼻梁,是少年的轮廓。
林云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不知不觉伸出双手,悄悄对着窗边的人将两手的食指和拇指一正一反地对上,合成一副“相框”。
那人似乎觉察到动静,转过头看他。
“相框”里的画面由此变成了动画,直到对方的双眼正面望着他才再次静止。林云满意地欣赏着画,带着些许傻气,无声地笑了笑。
画里的人有了动作,他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
熟稔的花香。
即使白承背对着阳光,面朝他的方向一片阴影,他也依旧看见了,那抹上扬的弯月,和眉眼间难以转述的春天。
窗外秋风阵阵,惹得叶片的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被它片片摘落,连同桌上的试卷一角也一齐被掀起,于是在这幅名画中,少年的发丝开始与周遭的一切同频率地振动。
心头悸动。
他见证着这一幕,一言不语,静静与之对视。
霞光四射,两只燕子叽喳飞过,有一瞬,似乎即将终生定格在谁脑海。
但你会记得我吗?
无人知晓。
只有秋季的答案,是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