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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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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像一袭半透明的纱衣,松松地笼着慈航禅院的飞檐。纪寒声把防水记录本压在青苔斑驳的石栏上,钢笔尖悬在"凤凰木花期观测"栏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五米开外的放生池里,一尾红白相间的锦鲤突然跃出水面,"啪"地溅起一串水珠。纪寒声抬头,看见二十三级台阶之上,一个穿靛蓝工装裤的年轻人正跨坐在石阶中央,炭笔在速写本上刮擦出急促的"沙沙"声。
那人的姿态太过放肆——左腿曲起踩在台阶边缘,右腿直接横亘在香客必经的通道上。晨风掀起他工装裤的裤脚,露出脚踝处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身:20170321。
纪寒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记录本。他调整着倾角仪的角度,试图测量凤凰木树冠的投影长度。但那些数字在眼前跳动着,怎么都组合不成有效数据。
"知道吗?你后颈的汗珠排列得像昴宿星团。"
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纪寒声手一抖,试管架"哗啦"倒在青砖地面上。穿工装裤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他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松节油混着海盐的气息。
那人歪着头,浅褐色的睫毛在晨光中几乎透明。他指尖沾着赭石颜料,突然伸手抹过纪寒声的观测表:"凤凰木的花要这样画才有灵魂——"
数据栏上瞬间盛开一朵燃烧的花。纪寒声这才注意到,对方速写本上的寺墙"佛"字被改成了两个扭曲的拥抱人形。
"江浸月。"那人抽回手时,小指故意蹭过纪寒声的虎口,"昨天我们美院刚在你标本室门口画了幅《海妖诱僧》。"
纪寒声的耳根突然烧了起来。他"啪"地合上记录本,转身走向放生池。池边的石栏上刻着"回头是岸"四个字,水面浮着几片凤凰木的落花,像点点血迹。
正午的阳光穿过凤凰木羽状复叶,在纪寒声的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红影。他俯身去测水温时,没注意到记录本少了第三页——那页被江浸月折成了纸船,正漂在放生池中央,墨迹渐渐晕开,显露出一个少年侧脸的轮廓。
池底的锦鲤突然跃起,纸船剧烈摇晃起来。纪寒声卷起袖管去够,听见背后传来快门声。他回头,看见江浸月单膝跪在池沿石栏上,相机镜头对准他浸在水中的小臂。
"别动。"江浸月的声音带着奇怪的震颤,"你血管在阳光下发蓝,像海底热泉喷口附近的矿物沉积。"
纪寒声猛地直起身,池水"哗啦"溅湿了江浸月的工装裤。深色水痕从大腿蔓延到膝盖窝,像幅逐渐显影的地形图。
"海洋系的都这么湿漉漉吗?"江浸月突然抓住他后腰的衬衫布料。纪寒声在惯性作用下撞进对方怀里,鼻尖蹭到一抹钛白颜料。
纠缠间两人栽进池中。纪寒声的玳瑁眼镜沉向池底,模糊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江浸月张开的五指——指缝间缠绕着放生用的红绳,如同某种诡异的婚礼仪式。
"我的眼镜!"纪寒声挣扎着站稳。池水只到腰部,却冷得刺骨。
江浸月已经潜了下去,工装裤在水面撑开一个短暂的伞形气泡。三秒后他破水而出,湿漉漉的卷发贴在额前,犬齿咬着纪寒声的眼镜。
"镜腿断了。"他含混地说,舌尖扫过镜片上的一道划痕,"正好配你衬衫第三颗纽扣的刻痕。"
纪寒声一把夺过眼镜。阳光突然变得刺眼,他眯起眼时才意识到,江浸月说的是真的——那颗纽扣内侧确实有显微镜才能看清的"J&J"刻痕,是他去年生日时自己用激光笔偷偷刻的。
他们浑身滴水地站在禅院后门的古榕树下。江浸月用门牙咬开纪寒声的钢笔,墨水顺着他的犬齿滴在舌面上,像含着一口淤血。
"明天校务处见。"他把钢笔插回纪寒声前胸口袋,手指在湿透的棉布上停留了三秒,"跨学科合作项目,你我的名字被佛前供灯烤在了一起。"
纪寒声低头拧着衬衫下摆的水,再抬头时,江浸月已经走远。阳光把他工装裤上的水渍照得发亮,像一条蜿蜒入海的河。
放生池边的石栏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炭笔速写:纪寒声弯腰测水温的背影,后颈第三椎骨的位置被画上了一个发光的月亮。
水珠顺着纪寒声的睫毛滚落,在脸颊上划出蜿蜒的轨迹。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到池水里混着的香灰,在皮肤上留下浅灰色的印记。江浸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拇指按在那道痕迹上轻轻一蹭。
"别擦。"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融进诵经声里,"像不像大马士革钢的花纹?"
禅院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纪寒声触电般抽回手,水花溅在江浸月敞开的领口,顺着锁骨凹陷处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他看见对方喉结滚动时,那滴水便坠下去,消失在工装裤的褶皱里。
"眼镜还我。"纪寒声伸手,掌纹里还沾着放生池的藻类,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
江浸月却后退半步,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举到眼前。透过裂开的镜片,他歪头打量着纪寒声:"现在你看我是不是分裂成了两个人?"破碎的镜框将他的瞳孔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一个想逃,一个想追。"
纪寒声突然想起上周解剖的乌贼。当他把镊子伸进墨囊时,那些漆黑的液体也是这样在培养皿中分裂、聚合,最终形成令人眩晕的图案。
"海洋系的优等生也会发呆?"江浸月不知何时凑得极近,呼吸间的薄荷糖气息混着池水的腥味。他忽然用断掉的眼镜腿挑起纪寒声的下巴,"还是说...你在数我睫毛上有几颗水珠?"
远处传来僧侣的脚步声。纪寒声猛地推开他,后背撞上放生池的石栏。雕刻的莲花纹路硌在肩胛骨上,疼痛让他瞬间清醒。池水荡漾着,映出两个扭曲的倒影——一个衣冠楚楚却浑身湿透,一个衣衫不整却笑得放肆。
"明天下午三点,校务处307。"江浸月突然把什么东西塞进他衬衫口袋,指尖隔着湿透的布料划过胸口的皮肤,"别穿这么严实,纽扣会喘不过气。"
纪寒声低头,看见一朵被压扁的凤凰花。鲜红的花瓣沾了水,正缓缓渗出类似血液的汁液,在他心口位置染出一小片绯红。
等他再抬头时,江浸月已经退到台阶边缘。逆光中,那人举起速写本,最新一页上赫然是纪寒声跌入水池的瞬间——白衬衫像水母的伞膜般张开,而江浸月自己的手正伸向他的腰间,如同捕捉猎物的触须。
"这张就叫《落水的纳西索斯》。"江浸月的声音混着蝉鸣传来,"顺便说,你挣扎的样子...很美。"
纪寒声的耳膜突突作响。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记录本,发现缺失的第三页边缘有细小的锯齿状痕迹——是被犬齿咬下来的。池面上的纸船已经沉没,只剩一角翘起的纸边,隐约可见他亲手写下的数据正被水泡成模糊的灰蓝色。
禅院的晚课钟声第二次响起时,纪寒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是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的观测数据。"
"所以呢?"江浸月已经走到山门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要我赔你一个吻吗?"
山风突然变得很急。纪寒声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瞬间,他闻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不知是来自那朵正在腐烂的凤凰花,还是自己不知何时掐破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