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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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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池的水比纪寒声想象的更冷。
他浑身湿透地站在池边,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痕。江浸月站在他对面,工装裤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裤脚还在不断滴水。
“我的眼镜。”纪寒声伸手,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
江浸月没动,只是歪着头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某种深海鱼类鳞片的反光。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江浸月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戏谑。
纪寒声没接话。
“像一只被冲上岸的水母。”江浸月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纪寒声的锁骨,那里的皮肤因为湿冷而微微泛白,“透明的,一碰就会碎掉。”
纪寒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放生池的石栏。石雕的莲花纹路硌在脊椎上,钝痛让他瞬间清醒。
“还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已经带上了警告。
江浸月终于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副断了一条腿的玳瑁眼镜,却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举到眼前,透过镜片看向纪寒声。
“裂了。”他说,“你现在看我会不会分成两个?”
纪寒声没理他,直接伸手去抢。江浸月却突然收回手,眼镜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最后被他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想要的话,自己来拿。”
禅院的钟声在远处响起,沉闷的声响像是从水底传来。纪寒声盯着江浸月的脸,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但对方只是坦然地回视他,嘴角的笑意甚至更深了一点。
他忽然意识到,江浸月是认真的。
“无聊。”纪寒声转身就走,湿透的鞋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江浸月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你衬衫第三颗纽扣松了。”
纪寒声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上面刻了东西。”江浸月继续说,语调轻快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J&J’……是你自己刻的?”
纪寒声的脊背瞬间绷紧。
那颗纽扣内侧的刻痕是他半年前用激光笔偷偷留下的,字母极小,几乎要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江浸月是怎么发现的?
“关你什么事。”他终于回头,声音冷得像冰。
江浸月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镜片上的水渍,然后递了过来。
“还你。”他说,“不过镜腿断了,戴不稳。”
纪寒声一把抓过眼镜,指尖碰到江浸月的手掌,触感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他迅速收回手,低头检查镜片上的裂痕。
“放心,没碎。”江浸月的声音近在咫尺,“不过你戴上的话,看我会不会变成两个人?”
纪寒声抬头,发现江浸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
“让开。”纪寒声往旁边跨了一步,想绕过他。
江浸月却突然伸手,指尖擦过他的耳廓,轻轻一勾——
纪寒声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你耳朵红了。”江浸月笑着说,“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我?”
纪寒声没回答。
他直接推开江浸月,大步走向禅院的出口。身后传来江浸月的笑声,懒洋洋的,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
山门外的阳光比禅院里更烈,晒在湿衣服上,蒸腾出一股温热的水汽。纪寒声站在台阶上,犹豫了一秒,还是戴上了那副断腿的眼镜。
镜片上的裂痕让视野变得有些扭曲,江浸月的身影在余光里分裂成两个——一个站在原地没动,另一个却跟了上来,脚步声轻得像猫。
“明天校务处见。”江浸月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跨学科合作项目,你逃不掉的。”
纪寒声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对了。”江浸月忽然又说,“你记录本第三页我拿走了。”
纪寒声猛地停下脚步。
“还我。”他转身,声音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江浸月歪着头看他,嘴角的笑意不减:“那上面有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的观测数据,对吧?”
“你知道还拿?”
“因为你在那一页的角落画了只水母。”江浸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漉漉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虽然只有几笔,但很漂亮。”
纪寒声愣了一秒。
他的确偶尔会在记录本的空白处随手画些海洋生物,但那只是无意识的涂鸦,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具体画过什么。
江浸月却记得。
“还我。”纪寒声第三次说出这个词,但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强硬。
江浸月把纸递过来,却在纪寒声伸手去接的瞬间突然收回,转而塞进了他的衬衫口袋。
“湿了,但还能看清。”他的指尖在纪寒声胸口轻轻一点,“就当是……落水纪念。”
说完,他转身走向另一条下山的路,背影很快消失在树影里。
纪寒声站在原地,阳光晒得他有些眩晕。他掏出那张纸,上面的墨迹已经晕开,但那只水母的轮廓依然清晰——
触须舒展,像是在深海里无声漂浮。
下山的路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纪寒声的衬衫半干不湿地黏在身上,镜片上的裂痕让视野里的树影都带着重影。他索性摘下眼镜,捏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断掉的镜腿。
江浸月塞进他口袋的那张纸还在,被体温烘得微微发软。纪寒声没有拿出来再看,但水母的轮廓似乎已经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触须舒展,像是随时会从纸上游进他的血管。
山脚下的小卖部门口摆着冰柜,老板娘正低头刷手机。纪寒声走过去,买了一瓶冰水,拧开瓶盖的瞬间,冷气裹着水珠扑在脸上。他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终于压下了胸口那股莫名的燥热。
“帅哥,你的眼镜坏了?”老板娘突然抬头,指了指他手里的玳瑁镜框,“前面路口有家眼镜店,师傅手艺不错。”
纪寒声道了谢,却没有往她指的方向走。他站在树荫下,盯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
实验室?宿舍?还是直接回家?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水瓶发出轻微的“咔啦”声。
“滴——”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在身后响起。纪寒声回头,一辆破旧的银色摩托车停在他旁边,江浸月单脚撑地,另一条腿懒散地搭在车架上,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上车。”他摘下头盔,头发被压得有些乱,额前的碎发还沾着水汽,“送你回去。”
纪寒声没动。
“怕我?”江浸月挑眉,“还是怕这车?”
“都不怕。”纪寒声冷淡地回应,“只是没必要。”
江浸月笑了,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副崭新的眼镜盒,冲他晃了晃。
“赔你的。”他说,“镜片度数按你原来的配的,镜腿加固了,不会那么容易断。”
纪寒声盯着那个眼镜盒,没说话。
“怎么?”江浸月歪头,“怕我下毒?”
“你怎么知道我眼镜的度数?”
江浸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得见。”
纪寒声皱眉。
“骗你的。”江浸月忽然笑出声,“你实验室的抽屉里有验光单,上次去偷标本的时候顺便看了。”
“……”
“上车。”江浸月把头盔扔给他,“再站下去,你衬衫都要晒干了。”
纪寒声接过头盔,指尖碰到内衬,还是温热的。
摩托车的引擎声在沿海公路上轰鸣。江浸月开得很快,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纪寒声不得不抓紧后座的扶手,以免被惯性甩出去。
“抱紧点。”江浸月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摔下去我可不管。”
纪寒声没动。
江浸月忽然一个急刹,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刺耳的声响。纪寒声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一撞,胸口贴上了江浸月的后背。
“故意的?”他咬牙。
江浸月回头,笑得肆无忌惮:“现在不是抱紧了?”
纪寒声松开手,往后挪了半寸。
江浸月也没再逗他,重新拧动油门。摩托车拐过一个弯,海风突然变得潮湿,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深蓝色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像是洒了一层玻璃碎片。
“漂亮吗?”江浸月突然问。
纪寒声没回答。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在看海。”江浸月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标本室的窗户对着码头,你站在那儿,像在等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
纪寒声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记得那天。那是半年前的深秋,他刚接手一批新的深海样本,站在窗前整理数据时,余光瞥见楼下有个穿工装裤的男生,正仰头看着他的方向。
他以为只是路过的学生,却没想到对方记得这么清楚。
“你看错了。”纪寒声说,“我只是在测光照强度。”
江浸月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摩托车最终停在了大学城附近的一家眼镜店门口。江浸月熄了火,长腿一跨下了车,回头冲纪寒声伸手:“拿来。”
“什么?”
“坏掉的眼镜。”江浸月指了指店里,“师傅说可以修,但得看具体断裂情况。”
纪寒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眼镜递了过去。
江浸月接过,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像是不经意的触碰,又像是某种隐秘的试探。
“等着。”他转身走进店里,背影很快消失在玻璃门后。
纪寒声站在原地,掌心的触感迟迟未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想起放生池里,江浸月的手指缠着红绳的样子——
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又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