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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巷云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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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栖淮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喉咙干涩得像塞了一把沙子。窗外阳光刺眼,显然已经是中午。
“谁?”他哑着嗓子问。
“许导演!樾哥让我们来的!”门外传来清脆的童声,还夹杂着几声嬉笑。
许栖淮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迎面撞上四五个小孩,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五六岁,全都眨巴着眼睛看他。
“你们……”他揉了揉太阳穴,“时樾叫你们来的?”
“对!”领头的男孩——许栖淮认出是之前修自行车的小海——举起手里的保温桶,“樾哥说你要是醒了,就把这个喝了!”
许栖淮接过保温桶,掀开盖子,一股清淡的粥香飘出来。
“白粥?”
“樾哥熬的!”一个小女孩抢着说,“他天没亮就起来煮的,还让我们别吵你睡觉!”
许栖淮愣了愣,低头喝了一口。粥煮得绵软,米粒几乎化开,里面还掺了一点细碎的姜丝,暖融融地从喉咙滑进胃里。
“时樾人呢?”他问。
“在小卖部!”小海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说你生病没人陪,让我们来给你解闷!”
许栖淮挑眉:“你们不上学?”
“今天周六!”几个孩子异口同声。
他无奈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喝粥。孩子们已经自来熟地在他的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一个小女孩甚至踮着脚去碰窗台上的山荷叶——花瓣已经枯萎了,透明的质地变得浑浊,像蒙了一层灰。
“别动那个。”许栖淮说。
“这花好奇怪,”小女孩收回手,“像塑料的。”
“它本来不是这样的。”
“那它本来什么样?”
许栖淮顿了顿,轻声说:“……透明的。”
四个小孩互相看了看,突然齐刷刷从背后掏出东西——
一把塑料剑、一盒跳棋、一本破旧的图画书,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装在塑料袋里。
“这是阿黄!”缺牙小孩骄傲地举起塑料袋,“我早上刚钓的!樾哥说病人看着鱼心情会好!”
小鱼在浑浊的水里打了个转,尾巴甩出一串水珠,正好溅在许栖淮脸上。
“……谢谢。”他抹了把脸,“但鱼是不是应该待在水里?”
“这就是水啊!”小孩理直气壮。
许栖淮决定不跟小孩争论生物学问题。他转头看向最年长的那个男孩:“时樾……经常这样?”
“哪样?”
“随便抓小孩来照顾人。”
男孩摇头:“只对你。”
许栖淮一愣。
“樾哥以前也发烧过。”羊角辫女孩突然说,“那时候没人陪他,他就自己躲在小卖部的仓库里睡了一天。”
许栖淮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单:“……什么时候的事?”
"我三岁!"缺牙小孩举手,"那时候我还没掉牙!"
"你三岁的事能记得才怪。"塑料剑男孩翻白眼。
"我记得!因为樾哥给了我棒棒糖!"
许栖淮想笑,胸口却莫名发闷。他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最安静的那个小女孩突然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个给你。”她小声说,“樾哥掉在地上的。”
许栖淮展开那张纸——
「哥,我比赛拿了第二名。爸妈说如果是一等奖就带我去绀青屿找你。我再练练,下次一定考第一。」*
落款是「时楠」,字迹稚嫩却工整。
"你们......"许栖淮嗓子发紧,"经常见到时樾弟弟吗?"
"没见过。"跳棋男孩说,"只听樾哥打电话时叫过'楠楠'。"
"我知道我知道!"缺牙小孩蹦起来,"他钢琴弹得可好啦!上次樾哥手机里有视频!"
羊角辫女孩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樾哥每次看完视频都会去码头发呆,有一次我跟着他,看见他......"
"小满!"跳棋男孩突然喝止,"樾哥说不准跟踪他!"
小女孩立刻捂住嘴。许栖淮望向窗外,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昨天雨中那朵透明的山荷叶——美丽又短暂,像某些不敢说出口的期待。
"我们来下棋吧。"他突然说。
"真的?"跳棋男孩眼睛一亮。
"嗯。"许栖淮把信纸轻轻塞回枕头下,"不过我要黑棋。"
"为什么?"
"因为......"许栖淮看着塑料袋里挣扎的小鱼,"黑棋先走。"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里,许栖淮摸到自己的额头——退烧贴边缘已经卷起,像艘快要靠岸的小船
时樾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手里捏着一盒退烧药。药盒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边角硌在掌心里,印出几道红痕。
里屋传来奶奶的鼾声,混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唱的是《锁麟囊》里那句"世上何尝尽富豪"。
时樾盯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旧照片——十岁的他站在码头,背后是父母离去的渡轮。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像被泪水泡过又晒干。
门帘突然被掀开,缺牙小孩风风火火冲进来,凉鞋啪嗒啪嗒拍着水泥地:"樾哥!他醒了!"
时樾抬头:“烧退了吗?”
“不知道!”小孩抹了把鼻涕,“但他能说话了!还问我们是谁!”
“……这算什么汇报。”时樾叹气,从柜台下抽出纸巾递过去,“擦擦。你们没闹他吧?”
“没有!”小孩眼珠转了转,接过纸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就是阿黄甩了他一脸水……”
时樾扶额:“我说了别带活鱼。”
“可阿黄很可爱啊!”小孩不服气地嘟囔,“而且他也没生气,还问我们玩什么……”
时樾正要说话,小孩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小满把你弟弟的信给他了!”
时樾的手顿在半空:“……什么信?”
“就你掉的那张!”小孩比划着,“写着‘比赛第二名’的!折得皱巴巴的!”
时樾猛地站起来,柜台上的退烧药被碰倒,药片“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小孩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樾哥?”
时樾深吸一口气,弯腰去捡药片:“他还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小孩蹲下来帮他捡,“就问我们见没见过你弟弟……”
“你们怎么回的?”
“就说没见过呗。”小孩撇撇嘴,“哦对,小桃还说偷看过你手机里的视频——”
时樾手指一僵,药片又从指缝漏了下去。
里屋传来奶奶翻身的声音,收音机里的戏曲换了一折,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月圆人未圆”。小孩突然压低声音:“樾哥,你生气啦?”
“……没有。”时樾把药片扔进垃圾桶,“你回去吧,看着点他们,别让许栖淮再着凉。”
“那你呢?”
“我……”时樾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等奶奶醒了再走。”
小孩“哦”了一声,走到门口又回头:“樾哥。”
“嗯?”
“你弟弟……是不是很想见你啊?”
时樾没回答。小孩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挠挠头跑了。
小卖部重新安静下来。时樾盯着柜台上的划痕发呆——那是小时候时楠用玩具车划的,当时他还笑着哄弟弟说“没事”。
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时樾抬头,看见谢枕河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听说你家导演发烧了?"谢枕河把保温桶放在柜台上,"云吞汤,养胃的。"
时樾皱眉:"谁跟你说——"
"小海那帮孩子满街嚷嚷。"谢枕河挑眉,"说樾哥的小相好病了。"
“还找了四个小保镖,阵仗挺大。”
"......小孩子就喜欢闹。"
"放心,我妹住院前包的馄饨,冻在冰箱的。"谢枕河指了指保温桶,"比你现在煮的粥强。"
“他刚退烧,吃不了油腻的。”
“清汤的。”谢枕河转身要走,又停下,“对了,谢娅说想见你。”
时樾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这周末我去医院看她。”
“带上你的导演。”谢枕河说,“谢娅喜欢好看的人。”
时樾:“……”
门铃再次响起,谢枕河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下。时樾低头,发现那包烟还躺在柜台上,旁边多了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他把钱折好放回抽屉,转身去里屋看了看奶奶——老人睡得正熟,收音机里的戏曲唱到了尾声。
时樾轻轻关上门,他过会得回去看看许栖淮——顺便把那张该死的信拿回来。
里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时樾正蹲在地上捡最后几粒药片。
“樾樾,跟谁说话呢?”奶奶扶着门框,老花镜歪在鼻梁上,银白的发髻松松散了几缕。
“小海他们。”时樾把药盒塞回柜台,“吵醒您了?”
“人老啦,睡不沉。”奶奶慢悠悠地挪到藤椅边坐下,“那小许导演好些没?”
时樾拧开保温杯递过去:“退烧了。”
“你给人找药了?”
“嗯。”
“煮粥了?”
“嗯。”
“擦汗换衣服了?”
时樾的手顿在半空:“……您到底想问什么?”
奶奶啜了口茶,眼睛在镜片后眯成缝:“小桃刚跑来跟我说,你给人家找了四个小保镖?”
“她怎么——”时樾扶额,“这帮小崽子到底传了多少家?”
“你小时候发烧,我可没给你找玩伴。”奶奶突然说,“就让你裹着被子发汗,你说‘奶奶我难受’,我说‘忍着’。”
时樾沉默着帮奶奶捏肩膀,指腹碰到她突出的颈椎骨。老人忽然拍了拍他的手:“谢家丫头怎么样了?”
“又做化疗了。”时樾低声说,“谢枕河刚来过。”
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奶奶望着货架上那排落灰的黄酒瓶——去年谢叔还在时,总爱来买这酒。
“周末我去看看那丫头。”奶奶突然说,“带点藕粉,化疗的人吃不下饭。”
时樾“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止痛药——谢枕河偷偷塞给他的,包装上还沾着面粉。
下午四点十七分,时樾推开家门,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床铺凌乱,被子卷成一团,退烧贴被揉成小球扔在垃圾桶里,而那张信纸——不见了。
时樾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他掏出手机拨通许栖淮的电话,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跑哪去了?”
他抓起外套冲出门,渔港、钟表店、蓝洞……所有许栖淮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连林阿婆都从老花镜后抬起眼:“小许?没见着啊。”
最后是卖烤红薯的老王指了指码头:“刚看见个拿相机的后生往堤上去了,穿得单薄,看着就病歪歪的……”
时樾跑向防波堤时,海风裹着咸腥气扑面而来。远远地,他看见许栖淮站在堤岸尽头,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像一张随时会撕裂的帆。
“许栖淮!你疯了,刚退烧就吹风!”
声音被海风吞没大半。时樾大步走过去,皮鞋踩在湿滑的礁石上,差点崴了脚。
许栖淮正举着相机对准远处的渔船,镜头微微发颤,显然还没完全退烧。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再五分钟。”
“现在。”时樾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触到的皮肤滚烫,“烧糊涂了?”
许栖淮终于转过头,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松手,我在拍日落归港。”
“别拍了!”时樾直接去抢相机,“回去吃药。”
许栖淮侧身避开,两人在狭窄的堤岸上拉扯。相机带缠在一起,时樾的皮鞋碾到一滩海藻,整个人向前踉跄——
“小心!”
许栖淮猛地拽住他胳膊,自己却失去平衡。两人跌坐在礁石上,相机“砰”地砸在中间,镜头盖滚出老远。
潮水在脚下炸开浪花,溅湿了裤脚。
“你……”时樾喘着气,发现许栖淮的手还死死攥着自己袖口,“信呢?”
许栖淮松开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在这。”
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时樾盯着信纸上弟弟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小桃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以前发烧躲仓库。”许栖淮的声音混在浪声里,“说你看完弟弟的视频就去码头发呆。”
一艘渔船鸣笛靠岸,甲板上的渔民冲他们挥手。时樾突然抓起相机检查:“镜头碎了。”
“嗯。”
“心疼吗?”
“你赔?”
时樾冷笑:“行啊,拿信换。”
许栖淮把信纸折好塞回他口袋:“不用了。”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身形晃了晃,“……你弟弹得真好。”
“什么?”
“《海之梦》。”许栖淮指向远处的海平线,“他视频里弹的曲子,是这首吧?”
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浪尖上跳跃的光斑像琴键的倒影。时樾突然想起去年生日,时楠偷偷发来的演奏视频——小孩穿着小西装,手指在黑白键上翻飞,最后对着镜头比口型:“哥,生日快乐。”
“许栖淮。”时樾攥着相机的手指发白,“你烧到39度就为了来拍这个?”
“不是。”许栖淮转身面对他,海风掀起他过长的额发,露出眉骨上那道淡疤,“我来找答案。”
“什么答案?”
“你每天来码头等什么。”
潮水退去,露出礁石上湿滑的苔藓。时樾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栖淮以为他又要逃避——
“等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
许栖淮怔住。时樾已经弯腰捡起镜头盖,转身往堤下走:“满意了?回去。”
“时樾!”许栖淮追上他,“那封信……你为什么不回?”
“回什么?”时樾头也不回,“‘恭喜你得第二’?还是‘别来了’?”
“你可以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时樾猛地转身,眼底泛着血丝,“说爸妈带着他走了十年,现在突然想演合家欢?”
防波堤上的路灯突然亮起,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许栖淮的呼吸还带着灼热的温度:“……至少他记得你生日。”
时樾的肩膀僵了僵。
“时楠……”许栖淮斟酌着开口,“他很想你。”
时樾的睫毛颤了颤:“小孩子的话,当什么真。”
“他为了见你拼命练琴。”许栖淮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你呢?连张合影都不敢留?”
“你知道什么?”时樾突然抬眼,“你以为就凭一封信——”
“我知道你每天傍晚来码头等船!”许栖淮打断他,“知道你把弟弟的比赛视频存在手机加密相册!还知道你发烧宁愿躲仓库也不告诉奶奶!”
防波堤下的浪花拍出雪白的泡沫。时樾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小桃告诉你的?”
“你管是谁说的?”许栖淮把相机背带攥得死紧,“时樾,你对自己能不能别这么狠?”
一只海鸥落在不远处的缆桩上,歪头看着他们。
“回去吧。”时樾最终说,“要下雨了。”
许栖淮没动:“你当初为什么回绀青屿?”
“电台招聘。”
“撒谎。”许栖淮指向码头西侧——那里堆着锈蚀的集装箱,箱体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深圳-绀青屿”货运标签。
“你等的根本不是渔船。”他轻声说,“是这家航运公司的货轮,对不对?”
时樾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十年前你父母带着时楠坐这家的船离开。”许栖淮的指尖在相机屏幕上划了几下,调出一张老照片——年轻的时父抱着小男孩站在甲板上,背后是清晰的船运LOGO。
“你调查我?”时樾声音骤冷。
“拍纪录片的人习惯研究细节。”许栖淮按下锁屏键,“所以……他们回来了吗?哪怕一次?”
海风突然变得刺骨。时樾转身往堤岸下走:“去吃云吞。”
“时樾!”
“再站下去你真要肺炎了。”时樾头也不回地丢来钥匙,“去开车。”
——
云吞店藏在窄巷尽头,招牌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黄,上面潦草地写着「谢记云吞」三个字,笔画边缘还沾着凝固的油渍。塑料门帘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时樾伸手掀开,热气混着面香扑面而来。
"在小城,孩子发烧后父母都会带来吃馄饨。"时樾侧身让许栖淮先进,"尝尝?"
店里只有四张木桌,桌腿用旧报纸垫着防晃。一个穿黑色T恤的年轻男人背对着门口揉面,肩胛骨随着动作在布料下起伏,右臂上隐约露出半截纹身——像是被刻意洗淡的船锚图案。
"老规矩?"男人头也不回地问,声音低沉得像闷雷。
"嗯。"时樾拉着许栖淮在最里的桌子坐下,"两份。再加个蛋酒。"
男人转身时,许栖淮看清了他的脸——棱角分明,右眉骨上一道浅疤,下颌线条硬得能割伤人。他拎着擀面杖走过来,目光在许栖淮脸上扫了一圈:"生面孔。"
"许栖淮。"时樾简短地介绍,"导演。"
"谢枕河。"男人用擀面杖敲了敲手心,"妹妹住院,店里就我一个,等会儿。"
他转身回灶台,黑色T恤后心洇出一片汗渍。许栖淮压低声音:"他好像不太欢迎我?"
时樾拆开一次性筷子,磨掉上面的木刺:"他对谁都这样。"
"除了你?"
"除了谢娅。"时樾顿了顿,"还有他养的那只三花猫。"
灶台那边传来"咚"的一声,谢枕河正用刀背砸虾仁。许栖淮的视线落在墙上泛黄的旧照片上——穿校服的谢枕河搂着个戴蝴蝶结的小女孩,背景是绀青屿小学的操场。
"那是他妹妹?"
"嗯。"时樾用热水烫碗,"去年拍的。"
许栖淮一愣:"可她现在......"
"生病前。"时樾打断他,把烫好的碗推过去,"待会别问这个。"
热腾腾的云吞很快端上来,清汤里飘着虾皮和紫菜,葱花翠绿地缀在碗边。许栖淮舀了一勺汤,鲜得眉毛一跳。
"好吃吧?"时樾问。
许栖淮刚要点头,谢枕河突然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手里多了瓶冰镇汽水:"导演同志,评价一下?"
玻璃瓶"咔"地杵在许栖淮面前,气泡咕嘟咕嘟往上涌。
"汤很鲜。"许栖淮谨慎地回答,"皮薄馅大。"
"就这?"谢枕河挑眉,"时樾说你拍美食纪录片拿过奖。"
时樾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评审词写多了职业病。"许栖淮舀起一颗云吞,"虾仁用的是本地红虾,剁馅时留了颗粒感,增鲜的紫菜是头水紫菜,还有......"他顿了顿,"汤底加了干贝,但应该还掺了别的。"
谢枕河和时樾同时看向他。
"鲮鱼骨。"谢枕河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有点东西。"
"他鼻子比狗灵。"时樾低头喝汤,"昨天发烧都能闻出我用的什么药膏。"
谢枕河突然凑近许栖淮:"听说你发烧,时樾找了四个小孩当保镖?"
许栖淮的勺子"当啷"撞在碗沿上:"......什么?"
"小桃刚来吃云吞,说——"谢枕河模仿着小女孩的腔调,"'樾哥给导演哥哥擦汗的样子,像给生煎包翻面!'"
时樾的耳根"唰"地红了:"谢枕河!"
"急什么。"谢枕河拧开汽水灌了一口,"导演同志,你知道时樾上次照顾人是什么时候吗?"
许栖淮看向时樾,后者正用眼神谋杀谢枕河。
"十年前。"谢枕河自问自答,"他弟摔破膝盖,他给人包扎,结果把纱布缠成了木乃伊。"
时樾抓起醋瓶子往他云吞里倒了小半壶:"吃你的。"
谢枕河面不改色地继续:"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他给你换退烧贴——"
"谢枕河。"时樾微笑,"你妹妹上周问我认不认识肿瘤科的医生。"
谢枕河立刻闭嘴。
许栖淮低头忍笑,碗里的云吞突然多了一颗。他抬头,时樾正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快吃,凉了腥。"
"导演。"谢枕河突然正经起来,"周末有空没?"
"嗯?"
"谢娅想见你。"他掏出手机,屏保是妹妹戴着毛线帽的笑脸,"她说......想看看时樾的'生煎包'长什么样。"
时樾被汤呛得直咳。许栖淮的耳尖慢慢红了:"我不是......"
"知道。"谢枕河起身收拾碗筷,"但病人最大,对吧?"
他拎着空碗回后厨,帘子落下前又补了句:"时樾,碗自己洗。"
狭小的云吞店里突然安静下来。许栖淮戳着碗里剩下的云吞皮:"他妹妹......很严重?"
"嗯。"时樾擦着桌子,"上次化疗后,已经吃不下固体食物了。"
"那还开云吞店?"
"谢娅喜欢闻面粉香。"时樾把抹布叠成方块,"他说等妹妹好了,要教她包金鱼形状的云吞。"
窗外的夕阳斜斜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分界线。许栖淮突然问:"你经常来?"
"嗯。"
"为什么?"
时樾看向墙上那张合影:"有些味道......吃一次少一次。"
后厨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谢枕河在哼一首跑调的老歌。许栖淮摸出手机,悄悄拍下了桌上光影交错的空碗。
"走吧。"时樾站起来,"送你回去吃药。"
许栖淮跟着起身,突然发现谢枕河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清汤云吞。"他塞给许栖淮,"晚上饿了吃。"
"多少钱?"
"时樾记账上了。"谢枕河摆摆手,"对了导演——"
"嗯?"
"他手机里有你睡觉的照片。"谢枕河指了指时樾,"就昨天你发烧那会儿。"
时樾夺门而逃。许栖淮愣在原地,听见谢枕河最后一句飘在风里:
"记得让他删了——除非你想留纪念。"
巷子里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洇开。许栖淮抱着保温桶走在时樾身后,云吞的香气从缝隙里漏出来,混着雨后泥土的味道。
“谢枕河人不错。”许栖淮突然说。
时樾头也不回:“嗯。”
“就是说话太直接。”
“嗯。”
“他妹妹……真的没救了?”
时樾的脚步顿了一下。巷子尽头传来流浪猫的叫声,瘦骨嶙峋的三花猫从垃圾桶后面探出头,警惕地看着他们。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时樾弯腰把云吞汤倒进塑料盖里,放在墙角,“谢娅自己不知道。”
许栖淮看着猫小心翼翼地凑近舔食:“你经常来看她?”
“每周日。”时樾直起身,“她喜欢听我读故事。”
乌云又压了上来,远处传来闷雷的声响。时樾从背包里掏出伞——还是昨天那把黑伞,伞骨有一处已经变形,撑开时发出“咔”的轻响。
“要下雨了。”许栖淮说。
时樾“嗯”了一声,伞面微微倾斜,将两人笼在下面。
许栖淮看着他的侧脸:“时樾。”
“嗯?”
“下次发烧别躲仓库。”
时樾撑伞的手顿了顿,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
“……好。”
一滴雨穿过伞的缝隙,落在许栖淮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时楠真的来绀青屿找你,你会见他吗?”
伞面轻轻晃动,时樾的影子在石板路上破碎又重合。
“不知道。”他最终说,“也许吧。”
许栖淮摸到口袋里那张信纸,纸张被体温捂得发烫。他想,有些等待或许真的有结果——就像绀青屿的雨,下得再久,也终会放晴。
远处,三花猫吃完最后一口汤,轻盈地跳上墙头,消失在渐密的雨幕中。
时樾站在原地,他摸出手机,相册里确实有张许栖淮睡着的照片——烧得脸颊通红,睫毛在灯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怎么愣了?不回家吗?”
“没有,走吧”
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很久,最终只是锁上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