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18 章 ...
-
“我见到了施青，我是考完试就骑车回去，我想去找他。但是我不知道他会在哪里，我先回家了一趟，我觉得他应该会在我家等我。我们两个关系很好，我知道施青他爸爸对他不好，当时高二下学期的时候，他爸爸还来学校里找他。”
“当时他爸爸踢了施青好几脚，后面他爸好像去广东打工了，我就让施青跟我到我家里去吃饭。”
“我骑车到了楼下，上楼，我看见施青就坐在我家门口。他穿着校服，我也穿的校服短袖，他衣服上很脏，全是黑的，我后来才知道那是血。我当时傻了，就问他为什么不来考试，我和他说好了要考一个大学。”
“下午考的是英语，一百五十分的总分。施青英语很好，我英语没他好。”
蒋锋声的声音沙哑干涩，冒着烟，像把自己黏合在一起的嗓子撕开一样残忍。
他才十八岁，刚高考完。
“其他的施青不如我，如果不考，他可能考不出去。”
“我当时很生气，但是施青哭了，我抱着他，跪在家门口。我想把他带进去坐着，但是施青不想进来，他哭得很厉害，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就带他进去，我们在客厅，我没有看书打扫卫生，我什么都没做。”
蒋锋声耸起肩，腰弯下去，双掌捂住脸。
哽咽的声音艰难的从指缝里挤出来，断断续续的让人从男孩令人心酸的哭腔中拼凑出真相。
“施青当时哭得很凶，说他很想跟我一起去考试，但是他爸爸抢了他的准考证。”
“他爸不是什么好东西，施青跟我说过我们俩要离开家乡，我也答应了他，出去一起念大学照顾。但是他爸知道了，不让他走，还喝了酒什么的，我不是很清楚，他爸是个酒鬼，老是打他。施青之前不是很愿意跟他讲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是高三后面才知道的，他给他过生日，他说他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
“我那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施青衣服上好像是他爸的血，当时时间太紧急。他说得很乱，我听得也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问他怎么弄的。好像就是抢准考证，他失手砸上去了玻璃瓶还是什么东西，总之打了起来。”
“他爸还踹了施青一脚，他给我撩起衣服，我看到了他腰上的淤青。我问他该怎么办，施青一直在哭，我也跟着着急，我跟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我们两个第一想法就是跑，跑掉就好了。”
“这明明就不是他的错！”
蒋锋声猛地抬起头，一双眼胀得通红，眼眶是憋紧的泪。
老警察和年轻警察陷入了沉默，蒋锋声抬手抹掉泪，低头的声音沉闷带着鼻腔的呜咽。
“我们两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都还是学生，我和施青在一起坐了很久。坐到施青没哭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哭还是没哭，可能还在哭。他进我的房间，给我写了封信，我给他找了二百块钱。”
“现金，我本来想去银行给他取两千块钱。但是他不要，我告诉他下午的英语特别简单，就是最后一道阅读有点难。他英语很好，我保底他这次英语应该有一百三，我可能只有一百出头。但是他没去考，我跟他都在哭，哭到可能是你们说的七点，他在路上。”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现在也没联系我，”蒋锋声喘出一口粗气，通红的眼看向老警察，眼珠淋漓，他问道。
“你们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车内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劝他自首，这样好过失踪。我那天其实该上楼去找他的，我不该急着自己去考试，我、我当时太急了，我急着去考试。考英语，我对不起施青，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车内的死寂伴随着男孩低声循环的自责，他嘟囔的带着泪声和鼻涕抽噎的声音道歉，老警察拍了拍他的肩。
“好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真实情况。我们作为人民警察，会尽所能找到施青同学，尽量根据现实情况为他减刑。”
蒋锋声仍低着头，双手交错，泪水嘀嗒在膝上。
年轻警察似乎有点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向老警察示意，他出去点根烟。老警察挥手，他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
“你说他给你写了封信，是什么？能给我们看看吗，说不定能从上面找到施青的踪迹。”
蒋锋声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来，折叠过的纸张伴随着体温。
“我一直揣在兜里。”
手指微微颤抖，语调带上哀悲，“是他的遗书……”
老警察点点头，接过，展开了稿纸。
【谢谢你最后对我的关照蒋锋声，我干错了事情，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高考前努力的那个自己。听你说英语很简单，真可惜。我从未如此恨过我的父亲，他毁了我的一生，你也在曾经听过我讲的过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我念书十二年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离开这个家庭。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威胁我，他想掌控我的一生，想让自己的儿子一辈子活在他的淫威下。他抢走了我的准考证，我承认我在那个时候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我不想让我此生活在这样一个父亲的阴影下，他这种人渣不配称为父亲。我干错了事。但是我并不后悔，就这样吧。蒋锋声，希望你能好好保守我的秘密。我走了，我不会连累你，希望我们两个能将来在人海里相遇。】
【河边青青，无奈事，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字迹清秀伴随着一点潦草，行迹浅浅，又带着几点湿泪泅晕。不知道是那个失踪的男生写下时掉的泪，还是旁边男生自责的泪。
老警察抖了下纸，年轻警察也拉开车门进来，他抽了根烟顺带买了三根冰棍，丢在后座。蒋锋声没吃，将信纸拿回来，但老警察捏住了边。纸张绷紧，大段的内容要从白纸逼上来一般，蒋锋声没有生拉硬扯，瞪着眼睛，提防的喊道。
“这是他写给我的！”
“同学你不要激动，我们拿回去做个复印件，绝对不会动你的东西。”
老警察松开了手，蒋锋声收回去，小心翼翼的折好。
年轻警察看向老警察，眼神对了一眼，他看向蒋锋声，“那个，我们带你去一趟警察局做个完整笔录，你到时候去指认一下监控，看能不能找出他。你不是他同学吗，应该比我们这些警察更熟悉他的背影一点。”
蒋锋声点了下头，警车发驶，年轻警察打转方向盘，慢慢的转出去。行上大道，没一点阻碍，窗边是炽盛的蓝天白云，万物在太阳的普照下无所遁形，但是男生低敛的眼睫下潜藏半片细窄的阴影。
车到了警局，简单走了流程，蒋锋声看着警察反复将道路监控拉回。他很坚决的摇头，他在监控里没有看到任何施青的痕迹，警察们不免有些懈怠。
案子水落石出，凶手就是死者的儿子，死者不是什么好人，居然抢他儿子的高考准考证，他儿子激情杀人。
造化弄人。
但案情明了，人一定要找到，在施青留下的那封遗书最后一句诗中。他们开始排查沿河一带，希望能找到施青的痕迹，又或者说，是施青投河自尽的遗体。
蒋锋声相当关注寻人的进度，在警局经常能看见一个男孩坐在大厅，也不是来报案或者做什么，悄无声息的像一道不会散去的幽灵。警局最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无数的争执和吵闹，汇集人生千相。
他有时候会去帮忙，警局繁忙是常态，他聪明，干不少事。相当于一个志愿者，全警局大概都认识了他，知道他和那个案子的少年有关系，也都可怜他们两个。本来是未来前途坦荡的少年，成绩好的孩子，却被亲生父亲连累。
蒋锋声在看见那个年轻警察和老警察出来就迎上去，年轻警察没什么心眼，距离成为老油子还久着。倒是老警察跟蒋锋声更熟悉些，大抵是那种对年轻人的关照，他家那小子没这么懂事。
老警察知道他的愧疚，在一次傍晚，和蒋锋声促膝长谈了很久
那时候高考成绩已经出来，蒋锋声的英语烂得够呛，刚好及格。但是他其他的成绩实在优异，如果不是那天下午，他应该是本届市状元。他朋友施青是县状元，一起带朵大红花，坐在车上打鼓敲锣举牌游行。
但那些离得很远，远到像流星坠入黑夜，投入眼前漆黑无边的草笼。
老警察问了蒋锋声他大学选了什么专业，蒋锋声搓着手，没说话，目光一直盯着前面那块停车空地。
树里的虫鸣一直叫，从白到黑，没个停歇。
他俩从警局的里凉气出来，外面座椅晒得滚烫，一拍手下去就是个吸饱血的蚊子。
“我不知道……我打算复读一年。”
“复读一年等消息？”
老警察拿出烟盒，点了根，也给蒋锋声递了根。蒋锋声接了，没抽，手指捏着烟蒂，拆开薄烟纸，碾碎烟草丝，手指上满是发苦的味道。
“也成，我了解你成绩，反正你这次也考差了。”
“但是你如果不复读，你打算选什么专业。”
“我没填，我……我不知道。”
“选警察吗，不可能吧，你不都知道吗，就那回事儿。没什么太好尊敬的，就是得有责任心，从早干到晚，累得很。”
“我不知道我会选什么专业，”蒋锋声扭头看了一眼警局，红色的公安警徽在夜晚依旧熠熠生辉，地上是一地散乱的烟丝。老警察手里的烟头猩红闪烁一瞬，蒋锋声扭回头，看向眼前沉黑的草笼。
“我想学法。”
“学法好。”
老警察没有问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突然下定决心，说来句句都迷惘，其实又坚定的没办法，认定了一条路，死都不会跑。
这小子，其实很执，不是件坏事。
他眼力好，看不差人。
蒋锋声是能干大事的人，看着聪明，实际上又有点莽撞。人有时候就该大胆的莽撞，畏前畏后的人，是要输的。
但其实他有点怀疑蒋锋声还藏着什么，可是他敢天天坐在到警局对着上上下下那些眼睛比针还尖的警察，却没有一点破绽。要么就是他聪明到演不出真假，要么案情就是他一口说的那样，那么这案子就此明了。
除了施青的踪迹。
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人间蒸发，就此消失在那一片闹市区。在老警察退休后，无数次感慨，如果当时的监控环境能像十年后一样，那么没人能逃掉。
但他还是逃掉了，以一个他们从来没想过的方式。
原来当初，从一开始就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