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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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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2025年,高中毕业十一年赶上母校百年校庆,蒋锋声受托回乡。
一是同学聚会,二是接受学校所约,做个访谈之类的演讲活动,他作为本校的荣誉学子,是个相当卓越的榜样。
又正赶上高三上册快放假的末尾,正是该鼓舞人心,不让懈怠的时机。蒋锋声站在操场上捡着讲了点省外的事情,讲他雪山见闻,尤其是流鼻血从山坡上滚下去那一段,好笑,又兼具惊险。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声音在操场那两台大音响的垃圾设备下嗡嗡的失真,模糊了一些细节,但低沉有磁,迷得一大帮性取向为男的学生找不到北。
等讲完,和校领导转了圈饭局,觥筹交错。隔天又去参加的高中聚会,混得好的基本都在,一大桌子人嘻嘻笑笑的,没十年前那个青春样,已婚带娃,多少都带了些生活中的油腻。
能像蒋锋声这样清爽的还是罕见,再一打听,未婚,不少人惊讶的双眼冒光。
桌上叽叽喳喳的没个停,都是高中那点破事儿,讲来讲去也不嫌烦。蒋锋声出去叼了根烟,他朋友张志磊从市里回来专门为他见他,也是走个人情过场,讲些曾经同学少年,结婚的结婚,接手家里小店继承父母业,出去打工的更多,真正有出息的还就一个蒋锋声。
张志磊留了点胡子,他在他姐夫公司里上班,还算稳定,妻子养了条狗,是他姐学校的老师。
“诶,我记得不之前文理分班吗,高一的时候,有个谁来着。你还记得不,就叫什么施青,杀了他爸,现在应该是出狱了。但是这都有案底,怎么过日子?大学也没念上,高中学历,这社会哪还接受高中学历的。”
“这人呐,别比,比坏就得了。比好,好的过嘛。”
蒋锋声咬着烟蒂,洁白的棉纸上出现一个湿漉漉的牙印,他没搭话,就嚼着烟。撕开纸,嘴里满是烟草的苦涩,吐出来,丢进垃圾桶。张志磊早进去了,他高二的时候有个喜欢的女生,现在还漂亮着,活得娇艳。
等吃过饭,唱KTV的去,也有拉去打夜麻的。
蒋锋声不喜欢KTV,跟着张志磊打了几局牌,脑子好,记性好,光赢钱。赢得其他人都不乐意,表情都有变化,蒋锋声攥着绿底的麻将牌打出去,随意胡了一局,让张志磊给他接手,出去找个ATM机取了点现金,丢出去让他们随便玩。
“诶,蒋锋声,你就走啦?”
张志磊坐在牌局上,手眼并用,一手捏牌打出去,一边又冲门口喊。
麻将桌上乒呤乓啷的,很快将声音掩了过去,蒋锋声抬手倒了口菊花茶,冲淡了嘴里的烟草苦涩。拿上衣服,套上,结了所有桌的台费。
独一个人走出来已经是黑天,牌坊这条街的娱乐场所都还亮敞着,多是打夜麻打到十二点之后的人。他没开车,车留在北京,在车库里吃灰。
蒋锋声又点了根烟,夹在手上慢慢走回去,这边离他家挺近,步行,十分钟的路。
风冷淡的吹,全然不冷,反而让蒋锋声吃过苍寒北方气候的人觉得温婉。肩上那套黑色厚羊绒大衣稍微有点厚了,没系上扣,敞露出同是黑色的沉闷毛衣。路灯很亮,铺在人肩上扯长影,一道道跟电线杆子倾斜。这快要过年,周围商家先把小灯亮了出来,挂在门帘上闪烁。车道停满车,还没到挪车的时候,列了一排。
蒋锋声顺着走过去,稍微觉得有点饿了,中午没吃多少。同学聚会,比应酬还烦,攀高踩低,没什么意思。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他连着吃了两三天,早腻了那些大鱼大肉。
记得来的时候前面十字路口有个面馆,吃口平淡家常对付一下,挺好。
蒋锋声挺爱吃面食,走进去往墙壁菜单上看,店里面就一个人,老板坐在里面,腰上围了根苦绿色的围裙。似乎是在低头算账,按计算机呢,声音叭叭响。听见前头拉开塑料板凳的声音才抬起头,喊了句。
“吃什么?”
蒋锋声坐在桌里,面向门口,没看见后头老板,只是觉得老板声音是又熟又好听,细着的,不怎么亮,只是轻。
他扭回头想看一眼,随意的说,“来碗刀削吧。”
视线交接,此刻寂静,门外是突然呼啸过去的车声。红绿灯秒数退场,错过茂密的小叶榕结果的时候,路灯高高的将橙色灯光挤进叶片层层叠叠的阴影里,街道上的门铺都拉上卷帘门,只剩下面馆里明亮的四支灯。
施青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坐在桌后面,捏住了记账的笔。
“几两面?”
“二两,不,还是三两,算了,”蒋锋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眼底深深融融,盯着那道仓惶逃进去的身影,也觉得自己摇摆不定在胡言乱语,“二两吧。”
施青抱起面团开锅,烟雾弥漫的咕嘟出来,青菜丢进笊篱里溜了一圈滚水。面条细白柔滑,带着面食独有的香气,蒯进豌杂肉臊,施青端碗出来,放在蒋锋声面前。
碗底碰在桌面上响出一道不重不轻的声,冬天,哈口气都升起白雾。面碗滚烫的生上一道烟,蒋锋声看得很清楚,真真切切,没放葱花。
他不吃葱花。
十年,施青记得他还不吃葱花,喜欢豌杂。
蒋锋声笑了一下,低头吃面,手艺不错,味道很好。蒋锋声把汤都喝干净,没走,就坐在那儿不动,期间有外卖员进来拿单子。他听见施青的声音,想点根烟,刚拿出烟盒,想到什么,把打火机丢进垃圾桶。
一根一根把烟抽出来,撕开薄薄的卷烟纸,留下一堆烟草丝散在桌上带出点苦涩气息。
施青看了眼钟,盯着停在店里的那道宽厚背影,不好意思催。但又实在很晚了,端走蒋锋声那桌的碗,看他玩烟弄了满桌子,差点要出声,咬紧了嘴止住了,挨桌挨桌开始收拾卫生。拖把打过蒋锋声的皮鞋,在边上溜过一道水渍。
蒋锋声没动一下,还坐着,提起垃圾桶手拢烟丝扫过去。
施青的湿抹布接上去,抹得水亮亮的,手指指节微微有点胀红,粗糙,是充分劳作过后的手。
蒋锋声盯着施青,面颊苍白柔晰,过风霜,没有像那十年安留一隅的病态稚真。脸颊肉收紧,下巴颏尖,眼袋下有点深,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头发留长,扎成一捆留在肩边。不比十年前最瘦那阵,他身上还是有点肌肉,手臂线条紧致。
“我要打烊了。”
施青掀开眼,收回抹布,看着蒋锋声。
蒋锋声站起来,身形好像比前世更加高大威猛,唬了下施青。手往前伸,想去触摸施青的左眼皮上的那颗痣,施青往后躲,下意识打开了蒋锋声的手。
皮肉相砸,啪的响了一声。
回荡在狭小的店铺里,施青手捏紧了握在腿缝边,蒋锋声提起嘴角,俯视着施青,差半头的身高差在此刻显现。施青本能的感觉到危险,蒋锋声想对他动手,他打不过眼前高大的男人。
高中时都无抵抗之力,只能被蒋锋声按在地上亲,更别说十年后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冬日凌晨。
但蒋锋声没做什么,只问道。
“住哪儿?”
“就住这后面。”
“我送你回去。”
施青皱起了眉头,他的长相天生带了些忧郁似的,拧上眉,更重了那三分愁苦相。
也没拒绝,他太清楚了解蒋锋声的为人,说出来什么,就一定会做出什么。
施青披上衣服,简单的白色短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老土的黄黑色毛领,版型不怎么好,有点老旧。裹在身上显得臃肿,不怎么精神,袖子上还有两个麻色袖套。施青扯开油腻腻的袖套,塞进围裙兜里,检查了下水电,拉上前面的卷帘门,拉下电闸。
门店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后厨亮着一点,施青打开手电筒,推开后厨那扇小木门,直抵居民楼下。后边这片场地挺空旷,栽了棵老树,两三辆黑色的白色的车怼在前面停住。穿越后厨的气息一下子被门外的灰尘清气冲散,视线阔朗又狭窄,所对的居民楼老旧,墙壁上都没贴瓷砖,暗沉沉的泡发土渣墙壁掉下灰尘,电缆线根根纠缠在一起拽成一条长线。
施青转身给小门上锁,钥匙揣进衣兜里,没搭理蒋锋声,自顾自的往前走。
他租的店面就这点好,离他租的房子近,就在这片老居民楼。
但施青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老楼,总让他回忆,更有一种无可奈何。他一辈子都得住在这种老楼里,从出生,到高中,再到离乡,最后到回来。
楼梯上的声控灯晦暗不明,跺一脚下去死翘翘的亮起来,勉强照清楚楼梯间。
最近在搞什么老城区修缮,墙壁上刷了层白漆,挡住密密麻麻通水道和开锁的小广告。
倒是显得光线很弱的楼梯间里亮了一些,但扶手早锈透了,施青不喜欢上手摸,手要是热的,落上汗,就是一股铁锈味儿。施青多多少少有点洁癖,爱干净,到四楼,摸钥匙开锁。
他转身看向蒋锋声,一句客套话没说,干净利落的合上门,仿佛身后没有他这个人,只是一道亦步亦趋的影子。
蒋锋声久久的站在这扇防盗门前,手里往兜里摸,发现打火机他丢了,烟也都撕开玩没了。蒋锋声呼了口气,转身一步一步下楼梯,打算找个好时候上门打招呼。
老同学,同学聚会不来,自当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