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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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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四年腊月初一,岁暮天寒。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摇晃前行,铁轮与钢轨的碰撞声闷钝地穿透车厢,倒不算太吵。真正让人头疼的是车厢里的动静,小孩哭闹、放任不管的大人、还有一群人围在一起打牌....各种声浪交织成令人窒息的网,将晏明疏困在其中。
身后又是一阵推搡,人潮如浪般涌来。晏明疏条件反射地将手提包护在胸前,包里的涂层药水和那些珍贵矿物颜料,任何一瓶打翻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不行,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
青年小心翼翼地护着包慢慢挤向了更为宽敞的车厢连接处。
这是二十四年来,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第一次体验绿皮火车。
晏明疏倚在车窗前,冰冷的玻璃贴着他发烫的额头。窗外是永无止境的雪原,白得刺眼,白得让人心慌。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模糊的雾。
比起“绥锋集团继承人”这个身份,之前的晏明疏更愿意别人叫他一声“晏组长”。作为文物修复大师江良庆的关门弟子,他十四岁开始接触古画修复,十七岁正式参与实操,二十二岁就被破格提拔为上津博物馆古画修复组组长。从宋代佚名的山水画到明代名家的泼墨长卷,经他修复的古画超过百件,每件都价值连城。
直到两年前那场改变一切的欧洲之行。
没人知道他在异国经历了什么。晏少爷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拆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修复工作室,转而向祖父提出要进公司学习管理。他开始每天穿着西装参加会议,在合同上签字而不是在古画上落笔。
但这么多年养成的少爷脾气到底改不了。股东会上那句“该裁就裁”说得极轻巧,酒后饭局上那句“古画修复不过是裱糊匠的活计”更是气得江老当场摔了杯子。两个老头抽完半盒烟,最终达成共识,得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尝尝人间疾苦。
他们安排晏明疏去一个名为玉骅县黎塘镇的小地方考察旅游开发,还要他用自己的手艺帮忙修复那里收藏着的“民间收藏”,另交万字手写报告。
晏明疏当场就急了,跟他们大吵一架,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收藏?八成是些虫蛀鼠咬的破烂,保不齐还掺着假货。
当天中午他就赌气冲回工作室,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拎着那只装着修复工具的包直奔火车站。老爷子更绝,直接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五个月只给三万块,钱还打在私人导游卡里,根本不经过晏明疏的手。老爷子太了解这个孙子了,虽然学了古画修复这样磨性子的手艺,花钱却依旧大手大脚,完全不知柴米油盐贵。
如今的晏明疏,除了一百四十块六毛八的微信零钱,就剩手提包里不到三百的现金和几张根本花不出去的美元。
晏大少一想到这事就窝火,气的换了个肩膀倚着车厢。
窗外雪片子越飘越密,车厢猛地一晃,晏明疏打开手机,发现那位早上加的私人导游竟然还不理他,连声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这他哪能忍啊,立马发了好几个问号,可对方的状态仍旧是“搬砖”。
晏明疏满脸写着不耐烦,页面上那位联系人顶着个萌萌的胖头鱼动画头像,ID花里胡哨的,念都念不通顺。点进朋友圈除了广告图片和各种心灵鸡汤、成功金句再无其他,活像个传销头子。
几个小时后,晏明疏被汹涌的人群硬生生挤下了火车,本来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发型完全失去了应有的风范,大部分垂在了额前,西装大衣上满是褶皱。
晏明疏整了整被挤皱的大衣,提着包随人潮涌出车站。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建设,但眼前这座北方小城的破败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扑面而来的只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一个接一个的小水洼,从天上落下来的雪花落了地,没一会儿就融成了水,成为了泥泞的一份子。
这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吗。
不看地名还以为到宁古塔了。
晏明疏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眼底透着股认命的麻木。
冷风裹挟着潮湿的工业废气往他领口里钻,冻得他直打颤,晏明疏给那个叫“江捕鱼”的导游拨了三回电话,每次都是无人接听。
“......什么人呐。”
晏明疏低声骂了一句,随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低头咬了一根,银灰色的打火机冒出火焰,点燃,烟雾在冷空气里散开,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却因为私人导游的迟到而写满了不耐烦。
叼着烟在出站口转了两圈,晏明疏寻思整杯热乎的饮品暖暖手,结果刚从小超市里出来就听见旁边窄巷里传来一阵骚动。
“草,你他妈活腻歪了是吧?天天抢我哥俩单子。”
“今天不把钱吐出来,老子废了你!”
晏明疏皱眉望去,嘴里咬着的烟头差点掉下来
巷子里两个黄毛混混正把一个青年逼到墙角。那人侧身对着巷口,浑身被灰色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红色的围巾在昏暗的巷子里格外扎眼。
晏明疏的视线被一辆歪斜停着的藏青色电三轮挡了大半。
“热心市民”晏明疏冷着脸掏出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110。他虽然不想掺和这种街头斗殴,但更做不到视若无睹。
结果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疲惫的敷衍,“没打起来我们暂时出不了警,这边警力紧张......”
话音未落,巷子里突然炸开一声怒骂。晏明疏眯起眼睛,看见一个混混猛地揪住青年的衣领,另一人已经抡起了拳头。青年后背紧贴着斑驳的砖墙,左手作出格挡的姿势,右手却趁对面俩人不注意,悄悄探向了背后的不锈钢金属托架。
“他大爷的,忍这俩傻*够久了...”青年在心里暗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真当老子是软柿子小白脸儿?反正火车站这片警察也管不过来....”
就在他准备抡起托架的瞬间,一声中气十足的“干嘛呢!”突然在耳边炸响。三人齐刷刷转头,只见一个高挑身影举着手机冲进巷子,镜头直怼混混扭曲的脸。
“都拍着呢啊!”晏明疏并没注意到青年准备反击的动作,他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行动。
“你他妈谁啊!”
愣头青混混扑上来抢手机,却被晏明疏一个反关节技拧住手腕,顺势过肩摔在结冰的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
“唉我草..”那人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鼻头通红,眼睛里冒着火。他抡起拳头就要再上,却被老大一把拽住衣领。
“啧,你眼瞎啊?”老大压低声音骂道,眼睛却死死盯着晏明疏手腕上若隐若现的名表。
“草!姓蒋的,算你今儿走运!”为首的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拽着小弟骂骂咧咧地走了。
蒋不虞弯腰捡起屏幕粉碎的手机,拍了拍羽绒服上的墙灰,转头看向晏明疏时,脸上已绽开明朗的笑容,仿佛方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晏明疏身上,忽然就移不开了。
暮色中的男人与这座灰扑扑的小县城格格不入。晏明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无框眼镜后的眉眼如远山般清隽,黑色大衣下露出的一截手腕骨节分明。可就是这样斯文的气质,方才制服黄毛那几下擒拿手却干净利落,一看就是练家子。
“哎呦,哥们儿你刚才那招太帅了,”他一个箭步上前,自来熟地搭着晏明疏的肩膀,“他俩就嫉妒我卖的酒水多,早就想堵我了,今儿要没你,我八成就折在这儿了。”
晏明疏被他撞得后退半步,瞥了一眼巷子最深处的那灯红酒绿的KTV,给眼前这人定性为卖酒的侍应生,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青年的触碰。
晏明疏提起自己提前搁在墙根下的手提包。“我劝你们都去自首。”说完转身就要走,准备回出站口继续等那个叫江捕鱼的。
蒋不虞皱了皱眉,眼珠一转,和刚才那个混混一样都注意到了晏明疏考究的穿着,开着电三轮就追了上去,车轮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很快追上了晏明疏,在道路上与他并行。
“欸哥们儿,刚来玉骅吧?”
晏明疏对陌生人的攀谈毫无好感,尤其是这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围巾帽子护耳加长羽绒服棉裤棉鞋甚至还有护膝,穿的像个融合了多种风格的爱斯基摩人。
蒋不虞单手把着车把,另一手扒拉围巾和帽子,彻底露出那张白净的脸,唇红齿白的,亮晶晶的桃花眼旁边还有一颗痣。
飘雪中,他镜片后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完整地落在青年脸上,深潭般的眼底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怎么长得跟小姑娘似的,还挺漂亮。
晏明疏余光扫过,又迅速移开视线。
青年却浑然不觉对方的冷淡,依旧兴致勃勃地东拉西扯。雪花在他们之间簌簌落下,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出站口。
寒风裹挟着雪粒拍打在脸上,晏明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吵的,脑袋隐隐作痛。
“你怎么也来跟来出站口?”晏明疏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对方的喋喋不休,“雪这么大,刚才那事之后不赶紧回家?家里人不担心?”
听见“家里人”那三个字,蒋不虞的表情明显变得不自然,笑容僵了一瞬,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吗,我等人啊。”青年笑出两颗虎牙,“上津来的老板还没接到呢哪能回家。”
晏明疏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等谁?”
“唉,就一搞文物修复的专家,我手机不是被那俩货给摔坏了嘛,”青年懊恼地挠头,“我现在联系不上他呢,上午接的急单,除了名字啥也不知道,我估计啊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晏明疏:“........”
雪粒子簌簌落在褪色的蓝漆三轮车棚顶上,蒋不虞把下半张脸埋在红色围巾里,正对着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大倒苦水,“你说这老教授也是,寒冬腊月的往乡下跑,我还得请假来接他。”
晏明疏嘴角抽了抽。
“欸对了,哥们儿怎么称呼?”青年并没发现他的异常,继续套近乎,“我叫蒋不虞,不是的不,平安无虞的虞,你呢,你也等人?等对象?”
晏明疏抿着嘴盯着蒋不虞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
蒋不虞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皱了下眉。
晏明疏用冻僵的手缓缓地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按照着那一长串ID念了出来:“我在等【AAAA江捕鱼(接家教陪练代购模特导游)】”
“...........”
沉默中,蒋不虞感觉脖子上的红围巾突然变成了火炭,热浪顺着血管往耳尖上涌。
说好的老头儿呢,怎么是个大帅哥。
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