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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雨夜急诊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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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愈第一次拨通急救电话,是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
雨水像失控的交响乐砸在窗玻璃上,电话那头机械的女声重复着"请保持冷静",而他的手指正死死按在纪明雨肋间涌出的温热液体上——那根本不是什么陈旧性骨裂,而是一道新鲜的、参差不齐的伤口,边缘还沾着琥珀色的玻璃碎屑。
"这次......是威士忌酒瓶。"纪明雨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他嫌我......弹肖邦太吵。"
程愈的睡衣已经被血浸透,在腹部凝成暗红色的硬块。十分钟前,纪明雨浑身湿透地敲开他家窗户,身后拖着的雨痕里混着细碎的血珠,在路灯下像一串歪斜的音符。
医院的荧光灯白得刺眼。
消毒水的气味中,程愈盯着急诊室墙上的电子钟:03:17。秒针跳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让他想起阁楼里那个古旧节拍器。护士第三次来更换血袋时,纪明雨突然在昏迷中抽搐了一下,输液管剧烈摇晃,在心率监测仪上拉出一道尖锐的峰值。
"家属按住他右手!"医生喊道,"别让伤口二次撕裂!"
程愈下意识握住那只缠满绷带的手。纪明雨的掌心烫得惊人,小指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是旧伤,程愈想,那道淡白色的疤痕现在被血染成了粉红色。
不知过了多久,监测仪的蜂鸣渐渐平稳。护士拆开染血的绷带,程愈看见那道伤口像条恶毒的蜈蚣,从右肋蜿蜒到后背,缝线粗暴地将其钉住,仿佛在修补一件破损的乐器。
"玻璃划伤,深度2厘米,幸运的是没伤到肺。"医生递来一张CT片,"但旧伤更麻烦——第七肋陈旧性骨折愈合不良,需要重新固定。"
片子举到灯下时,程愈倒抽一口冷气。纪明雨的肋骨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栅栏,至少有四处旧伤痕迹。最触目惊心的是第七肋——那里有一道锯齿状的阴影,周围布满细小的钙化点,像星辰爆炸后的残骸。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
"看骨痂形成程度,最早的大概五年前。"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们家长呢?"
程愈的指甲陷进掌心。
清晨六点,雨停了。
纪明雨在麻药消退的剧痛中醒来时,发现程愈正在窗台上用碘伏棉签摆出五线谱的形状。晨光透过那些棕褐色的棉头,在地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
"《创伤后黎明》,"纪明雨嘶哑地说,"调性......大概是降D小调?"
程愈转过身,眼下挂着两片青黑。他手里攥着一份《未成年人保护申请表》,纸张被捏得发皱:"社工八点来。"
纪明雨突然剧烈挣扎着想坐起来,监测仪立刻发出刺耳警报。程愈按住他肩膀时,摸到一片冰凉的冷汗。
"不能报......"纪明雨的瞳孔因为疼痛而扩大,"我妈还在家......"
"你差点死掉!"程愈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炸开,又迅速坍缩成颤抖的低语,"那道伤口离心脏只有......"
他的话被纪明雨的动作打断了——音乐生用没插输液针的左手拽住他衣领,强迫他俯身。两人的额头相抵,程愈闻到血腥味混着纪明雨呼吸里残存的麻醉剂气息。
"听我说,"纪明雨的气音像琴弓擦过最细的弦,"我爸是市交响乐团首席......家暴案会上社会新闻。我妈......她刚找到新工作......"
程愈突然意识到纪明雨眼里的恐惧不是针对疼痛,而是某种更庞大的、足以碾碎整个家庭的东西。他松开申请表,纸张飘落时像片苍白的羽毛。
"至少......"程愈从牙缝里挤出字句,"让我拍下你的伤。"
纪明雨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点头。
程愈的手机相册里从此多了一组加密照片:
1. 渗血的绷带缠绕在少年苍白的躯干上,像五线谱缠着裂开的大提琴
2. CT片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阴影,像被恶意篡改的乐谱
3. 纪明雨沉睡中的左手搭在床边,小指疤痕旁用医用记号笔画着个小小的四分音符
最后一张是日出时分拍的。纪明雨靠在窗边,晨光给他镶了道毛茸茸的金边。他对着镜头掀起病号服,露出包扎好的伤口,嘴角挂着个逞强的笑。照片角落有程愈不小心拍进去的半张便签纸,上面写着:
「当诗人成为共犯,
病历本就是最悲伤的诗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