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诗与骨骼的共鸣箱 ...
-
程愈开始记录纪明雨的伤痕。
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在整理诗集时突然发现的——他的笔记本边缘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小的速写。纪明雨小指弯曲的弧度、右手虎口处被琴弦割出的浅痕、锁骨下方那颗被雨水淋湿后格外明显的褐色小痣。最精细的一幅画在扉页背面：那只敲击铁皮棚的手，骨骼线条透过皮肤清晰可见，像一首未完成的奏鸣曲的谱线。
他合上本子时，一张泛黄的琴谱从书页间滑落。那是上周纪明雨塞给他的《雨声变奏曲》草稿，空白处用红笔标注着：「此处应有诗」。
文澜中学的图书馆顶层有个废弃的阁楼，通风管道让这里形成了特殊的声场。程愈第一次带纪明雨来的时候，音乐生正发着低烧，右肋的绷带在衬衫下若隐若现。
"回声延迟1.7秒。"纪明雨突然说。他轻轻拍打斑驳的墙壁，灰尘在斜射的阳光里起舞，"相当于在山谷里说话。"
程愈翻开笔记本："像这样？"
他念出上周写的《骨骼素描》，诗句在穹顶下碰撞反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纪明雨已经弹响了不知从哪找来的古旧节拍器。铁制钟摆的咔嗒声与回声完美重叠，像一颗机械心脏在替他们计数。
"这里，"纪明雨滚烫的指尖突然点在他的喉结上，"第二节第三句，你的声带振动频率是112赫兹。"
"这也能听出来？"
"钢琴调音师的基本功。"纪明雨收回手，咳嗽两声，"A4标准音是440赫兹，你的声音刚好是它的四分之一的微分音......"
程愈抓住他手腕："你在发烧。"
阁楼突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下课铃声，像隔着一个世纪。纪明雨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投下的阴影却像淤青。
"肋骨......还疼吗？"
纪明雨慢慢抽回手，掀起衬衫下摆。绷带已经有些脏了，边缘泛着淡黄色。程愈看见他腰侧有一块手掌大小的瘀斑，青紫中泛着诡异的橘调，像幅后现代派的星空图。
"知道人体最有趣的骨头是哪块吗？"纪明雨用铅笔尾端轻点自己的肋骨，"听诊器就是靠这块骨头传导心跳声的。"他突然抓住程愈的手按在伤痕上，"现在诗人先生，听听看我的胸腔里藏着什么诗？"
掌心下的皮肤烫得惊人。程愈听见不规则的心跳，像首节拍混乱的爵士乐。
"《荒腔走板》，"他说，"作者：纪明雨。"
纪明雨大笑时牵扯到伤处，笑声立刻变成抽气声。程愈从书包里掏出碘伏和纱布——自从发现那张门诊单，他的急救用品储备就堪比校医室。
"你随身带这个？"纪明雨任他解开旧绷带，新鲜的伤口结着深红色的痂，像条扭曲的五线谱。
"诗人总要应对意外。"程愈用棉签蘸取消毒液，"比如突然需要描写伤口的时候。"
碘伏接触伤口的瞬间，纪明雨的小指抽搐了一下，在灰尘堆积的地板上划出一道弧线。那是降E小调的音阶起势。
黄昏时他们发现阁楼西侧的储物柜能发出完美的C大调共鸣。纪明雨把发烧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金属柜门上，哼了一段旋律。
"《雨声变奏曲》的终章。"他的声音带着鼻音，"这里要配上诗。"
程愈把笔记本抵在柜门另一侧。纸张随着声波轻微震颤，像被风吹动的树叶。他写下：
"当我的声带振动在112赫兹，
你的肋骨正在降E小调上结痂。
我们终于在这个锈蚀的共鸣箱里，
找到了测量疼痛的
另一种单位。"
纪明雨看完，把脸埋进臂弯里很久没抬头。程愈以为他疼得厉害，直到听见一句闷闷的："......这算不算作弊？用我的骨头当灵感。"
"严格来说，"程愈收起钢笔，"是你先用了我的心跳当节拍器。"
那天晚上程愈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弹一架骨头做的钢琴，每根琴键都是不同长度的腓骨。纪明雨站在一旁翻乐谱，纸页全是X光片，音符在胶片上像一串串细小的骨折痕迹。
醒来时月光正照在床头的《人体解剖图鉴》上——那是他昨天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翻到胸腔那一页，第七肋骨的标注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铅笔字：
"声学小常识：
人体骨骼的传声速度是空气的18倍。
所以当我说'听我的心跳'时，
其实是想让你，
听得更清楚些。"
字迹是纪明雨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