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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碎协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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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逾白三天没来学校。
我站在医务室门口,手里攥着一沓复习资料,犹豫要不要敲门。林老师说他在家养伤,可那晚在医院,医生分明说"观察两天就能出院"。
门突然从里面拉开,校医拎着水壶走出来,差点撞上我。
"傅同学?"她惊讶地挑眉,"不舒服?"
"我..."余光瞥见医务室里空荡荡的床铺,"来拿点感冒药。"
"感冒去药房啊。"校医笑了,"医务室只处理外伤和急症。"
我转身要走,却听见里间传来窸窣声响。布帘缝隙里,一双熟悉的球鞋露了出来——鞋带松垮地垂着,左脚鞋面上有道新鲜的划痕。
和比赛那天时逾白穿的一模一样。
"对了,"校医突然叫住我,"你见到时逾白的话,让他把滞留针拆了。伤口都愈合了还戴着,感染了怎么办?"
我的心猛地一沉。滞留针?那不是长期输液才会用的...
布帘后传来一声轻咳。
我径直走过去,唰地拉开帘子——
时逾白半靠在床头,右手腕的石膏已经换成弹性绷带,左手背上果然贴着留置针的敷料。他面前摊着本物理习题,可笔却掉在地上,像是突然脱力松开的。
"嗨。"他扯出个笑,"这么巧?"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得他皮肤几乎透明。我这才发现,他瘦了很多,校服领口松垮地挂着,锁骨凹陷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不是在家休息吗?"我弯腰捡起笔,触到他指尖时吓了一跳——冰凉得像大理石。
他抽回手:"来拿点药。"
"带着留置针拿药?"
"傅大会长现在连这个都管?"他试图用玩笑搪塞,却突然弓起身子,左手无意识地按住腹部。
我一把掀开他搭在腿上的外套——
三支空的激素注射液滚落在地。
医务室后门通向一片小树林。时逾白坐在石凳上,机械地撕着面包屑喂麻雀。
"所以,"我盯着他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不是骨折?"
"是骨折。"他耸肩,"顺便...复查个老毛病。"
"什么病需要打激素?"
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时逾白拍拍手上的碎屑,突然撩起校服下摆——
他侧腰处有道狰狞的手术疤痕,像条蜈蚣般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十五岁做的肿瘤切除。"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良性,但压迫到神经了,偶尔会疼。"
我伸手触碰那道疤,指尖下的皮肤轻微颤抖。
"那这个呢?"我指向他左臂内侧的淤青,"抽血化验留下的?"
他拉下袖子:"你问题真多。”风穿过树林,带着初冬的寒意。我脱下外套披在他肩上,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为什么撒谎?"
"怕你哭啊。"他歪头看我,"傅砚修,你知不知道你眼眶发红的样子特别..."
我攥住他手腕:"认真回答!"
麻雀被惊得四散飞逃。时逾白的笑容终于垮了下来。
"我妈病了。"他轻声说,"需要人照顾。"
"所以你就..."
"所以就逃课去医院,抽血做配型,顺便给自己打止痛针。"他扯扯嘴角,"感动吗?"
我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比赛那天他手腕上的血,惨白的脸色,还有那句含糊的"救救我妈"...
"什么病?"
"尿毒症。"他望着远处操场,"每周三次透析。"
我突然想起他抽屉里那些空的红牛罐,课间趴在桌上发抖的背影,还有永远冰凉的指尖——根本不是熬夜打游戏,而是刚陪母亲做完夜间透析。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笑了,"你会修透析机?还是能捐个肾?"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他发间。我伸手拂去,突然被他抓住手腕。
"不过现在有件事你能帮忙。"他眼睛亮得出奇,"艺术节汇演,和我组个队?"
音乐教室的钢琴很久没调音了。
我按下中央C,听到一丝不和谐的泛音。时逾白蹲在音响旁捣鼓设备,脚边散落着各种导线。
"所以你的计划是?"
"你弹古典,我混电子。"他叼着根棒棒糖,说话含糊不清,"就像比赛那天我改编的..."
"那叫糟蹋原作。"
"这叫艺术创新。"他站起身,突然一个踉跄。我下意识扶住他,隔着毛衣都能摸到凸出的肋骨。
他推开我,把糖咬得咔嚓响:"试试《月光》第三乐章?我加了段合成器。"
音箱里流淌出熟悉的旋律,却被扭曲成光怪陆离的电子音。我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不合拍?"他皱眉调着效果器。
"时逾白。"我按住他忙碌的手,"你妈...需要多少钱?"
他的动作顿住了。
"我家有些积蓄,我还可以..."
"傅砚修。"他打断我,眼神冷了下来,"别用钱侮辱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弹琴。"他甩开我的手,"要么合作,要么滚。"
我深吸一口气,重重按下琴键。
破碎的古典乐与癫狂的电子音纠缠在一起,像两只受伤的野兽互相撕咬。弹到最激烈的段落时,时逾白突然关掉所有设备。
寂静像一记耳光。
"你根本不在状态。"他冷冷地说。
"因为你快站不稳了!"我指着他的左手——留置针周围的皮肤已经泛青,"血都回流了看不见吗?"
他低头看了看,竟笑了:"还真是。"
夕阳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一层血色轮廓。我看着他颤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打,突然明白了什么。
"艺术节有奖金。"我轻声说,"一等奖五千块。"
他僵住了。
"这就是你非要参赛的原因?"
一滴汗从他额头滑落。我伸手擦掉,触到一片滚烫。
"嗯。"他终于承认,"透析...快不够了。"
时逾白的家比想象中更简陋。
一居室的老房子,墙皮剥落处贴着旧报纸。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泛黄的照片——穿旗袍的女人在钢琴前微笑,眉眼和他有七分相似。
时母躺在床上,手腕上还留着透析后的止血贴。见到我,她艰难地支起身:"你是...砚修?逾白常提起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温柔。我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瓶廉价护手霜,盖子已经皲裂——曾经能弹肖邦的手,现在枯瘦得像秋风中的树枝。
"阿姨好。"我把水果放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时逾白去缴费了。"
其实是去卖CD机。我在医院走廊看见他和小贩讨价还价,那台索尼Walkman是他十五岁生日礼物。
"这孩子...总逞强。"时母咳嗽起来,指指衣柜,"能帮我拿件外套吗?"
拉开衣柜门的瞬间,我僵住了——
柜子里整齐码着十几盒促红素注射液,旁边是堆成小山的缴费单。最上面那张被红笔圈出"欠费"二字,金额刚好是五千整。
"砚修?"时母在身后唤我。
我匆忙取出外套,却带倒了一个铁盒。里面的东西哗啦洒出来——病历本、化验单,还有...
一张基因检测报告。
患者:时逾白
诊断:Alport综合征(COL4A5基因突变)
预后:30岁前进入终末期肾衰风险87%
日期是三个月前。
"那是逾白的体检报告吧?"时母虚弱地笑,"这孩子总说没事..."
我机械地捡起纸张,突然注意到病历本里夹着的照片——年幼的时逾白坐在钢琴前,身后是穿着旗袍的时母。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
「小白的第一次演出,2009.6.18」
那天是我的生日。
艺术节当天,时逾白失踪了。
我站在后台,不断拨打他的电话。观众席已经坐满,陈敏跑来说教导主任在找我们。
"再等五分钟。"我盯着消防通道。
第四分钟时,手机亮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定位——市立医院肾内科。
我冲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司机听说去医院,从后视镜打量我:"家里人病了?"
"嗯。"我攥紧拳头,"很重要的人。"
病房里,时母正在抢救。时逾白站在走廊角落,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见到我,他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了?"
"演出..."
"取消吧。"他转身面对墙壁,"奖金不够了...要转ICU。"
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空气。我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他。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却在被我触碰的瞬间颤抖起来。
"我有钱。"我贴着他耳边说,"我爸的抚恤金...我一直没动过。"
他猛地转身,眼睛通红:"那是你上大学的钱!"
"可以先借你。"
"傅砚修!"他抓住我衣领,"别可怜我!"
护士推着抢救车跑过。在混乱的脚步声与仪器警报中,我捧住他的脸:"不是可怜。"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了你藏在琴凳下的止痛药。因为我记住了你每一首改编曲的旋律。因为那天你在病床上说"我妈以前也是钢琴老师"时,眼里有和我一样的光。
"因为我们是朋友。"最终我说。
时逾白笑了,眼泪却砸在我手背上:"朋友...真好。"
他弯腰从背包里掏出U盘:"演出赶不上了...但混音完成了。"
U盘上贴着小纸条:《给星星的安魂曲》
我独自站在舞台上。
灯光亮起的瞬间,观众席传来窃窃私语——节目单上是双人表演。
"抱歉,我的搭档...今天不能来。"我对着话筒说,"请播放这段录音。"
时逾白的电子乐从音响中倾泻而出。没有钢琴伴奏,只有孤独的合成器音色在空气中震颤,像一个人在深夜里哭泣。
放到三分十二秒时,我走到钢琴前坐下。
琴键冰凉。我闭上眼睛,手指落在熟悉的的位置——不是原定的《月光》,而是我们即兴创作的那首《逆光》。
古典钢琴与电子录音奇迹般地契合。我的旋律追逐着他的音符,像两颗相互环绕的恒星,隔着光年传递光芒。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全场寂静。
然后,掌声雷动。
我望向最角落的空座位——那里本该坐着刚脱离危险的时母,和手腕还缠着绷带的时逾白。
但此刻,只有一束灯光寂寞地亮着。
领完奖下台,手机震动起来。时逾白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听到了吗?"我接起电话。
听筒里只有呼吸声。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嗯。"
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奖金..."
"不用了。"他打断我,"我妈...走了。"
背景音里,心电监护仪的警报长鸣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