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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夜体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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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的空调坏了。
我站在走廊里,看时逾白机械地填写火化申请表。他的字迹很稳,连工作人员都惊讶于这个刚失去母亲的少年的冷静。
直到我看见他写错三次自己的身份证号。
"砚修?"身后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她穿着白大褂,胸口别着市立医院的工作牌,手里拿着一叠文件。目光扫过时逾白时,她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
"妈,"我挡在时逾白前面,"他妈妈..."
"我知道。"母亲打断我,"肾衰竭并发心梗,今早走的。"她的语气像是在讨论一个失败的实验案例,"你来干什么?今天不是有物理竞赛培训吗?"
时逾白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洞。
"我请过假了。"
"立刻回去。"母亲把文件塞给我,"这是李教授整理的常考题型,下午三点前做完。"
我站着没动。
"傅砚修。"母亲的声音冷了下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时逾白突然笑了。
"阿姨,"他放下笔,"能借用您儿子十分钟吗?就十分钟。"
他的左手藏在袖子里,我看不见留置针有没有被扯掉。但右腕上还缠着绷带——那天他砸碎了医院消防柜,徒手拆掉母亲透析机的报警器,只因为她说"这声音吵得头疼"。
母亲看了看表:"五分钟。"
殡仪馆后门有个荒废的小花园。时逾白蹲在干涸的喷泉边,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
"别抽。"我夺过烟盒,"你肺功能本来就..."
"本来就差?"他笑着咳嗽两声,"放心,死不了那么快。"
初冬的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我看着他颤抖的手指在打火机上滑了好几次都没点燃,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
"疼吗?"我轻触绷带边缘渗出的血迹。
"比透析好受。"他抽回手,"你回去吧,竞赛要紧。"
远处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时逾白望着光秃秃的梧桐树,突然说:"我妈最后清醒的时候...让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演出。"他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她说...很久没听过这么用心的《月光》了。"
我的眼眶突然发烫。那根本不是《月光》,是我们胡乱拼凑的原创曲。可濒死之人或许根本分不清旋律,只是想给儿子一个道谢的借口。
"时逾白,"我哑着嗓子问,"你以后...怎么办?"
孤儿。未成年。进行性肾病。这三个词随便哪个都能压垮一个人。
"攒钱治病啊。"他轻松地说,"酒吧驻唱,游戏代练,或者..."
"或者什么?"
他转过头,夕阳把瞳孔照成琥珀色:"或者找个有钱人包养?"
我想揍他。但最终只是脱下手表塞进他口袋:"先拿着。当铺在中山路拐角,老板认识这个牌子。"
他愣住了。这是父亲留下的百达翡丽,母亲每天都要检查我有没有弄丢。
"傅砚修..."
"别废话。"我拽过他左手,把留置针的敷料重新贴好,"地址发我,晚上带复习资料给你。"
母亲在远处按响车喇叭。时逾白突然抓住我衣领,额头抵在我肩上。
三秒。就三秒。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向火化厅,背影瘦得像一把将折的刀。
时逾白的"家"变成了医院值班室。
护士长偷偷给他安排了张折叠床,条件是帮忙整理病历。我抱着习题册找到他时,他正在抄录化验单,左手背上的留置针已经换成了更粗的型号。
"贫血加重了?"我盯着那根针管。
"预防性补铁。"他头也不抬,"坐吧,别挡光。"
值班室只有六平米,堆满病历架和药品箱。唯一能坐的地方是他的床,床单上还沾着点血迹——今早抽动脉血时他可能又挣扎了。
我摊开物理笔记,他继续抄化验单。沉默像一堵透明的墙,直到他钢笔没水,洇出一团蓝色的污渍。
"操。"他低声骂了句。
我递过自己的笔,他却不接,只是盯着那团污渍看。突然,一滴水珠砸在纸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我僵在原地。时逾白从来不哭,骨折时没哭,被催缴医药费时没哭,甚至在火化间外签字时都没掉一滴眼泪。
此刻他却像座突然崩塌的雪山,无声地溃散。
我伸手抱住他,感受到滚烫的液体渗进校服布料。他的颤抖通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像一台过载的机器。
"她...最后说..."他哽住,"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你长大,对不起把病遗传给你,对不起连葬礼钱都要用你卖CD机的钱垫付。
我收紧手臂,听见他肋骨在压力下发出轻微的响声。太瘦了,瘦得让人害怕一用力就会折断。
"会好的。"我说,更像在说服自己,"都会好的。"
窗外,今冬第一片雪花落在窗棂上。
除夕夜,医院比平时更冷清。
时逾白蜷在折叠床上看一本破旧的乐理书,我坐在床边给他划重点。护士长偷偷给我们塞了两袋速冻饺子,用微波炉加热时,整个值班室都弥漫着廉价肉馅的味道。
"难吃。"他咬了一口就放下,"比我妈包的差远了。"
"挑食不利于病情。"我把自己那盒推给他,"白菜馅的,将就下。"
他摇头,突然问:"你不回家?"
"我妈值班。"我指指楼上,"心外科,三年没休过除夕。"
我们沉默地分食那盒饺子。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走廊电视里放着春晚,主持人欢乐的语调在空荡的医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想去天台吗?"他突然说,"听说今晚有双子座流星雨。"
"你疯了?零下十度!"
"就十分钟。"他眨眨眼,"不看流星,就看雪。"
值班电梯直达顶楼。推开通往天台的门时,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时逾白只穿了件薄毛衣,却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奔向栏杆。
"看!"他指着远处,"烟花!"
城市另一端确实有零星的亮光升起,但在雪幕中模糊得像幻觉。我脱下羽绒服裹住他,触到他皮肤时吓了一跳——烫得惊人。
"你发烧了!"
"没事。"他仰头任雪花落在脸上,"低温能延缓细胞代谢,对肾病有好处。"
"胡扯!"
我想拉他回去,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颈侧:"摸到了吗?"
掌下的脉搏快得不正常,但更让我心惊的是那个硬块——锁骨上方埋着的透析用静脉导管。
"上周做的瘘。"他轻声说,"等伤口愈合就能用了。"
雪落在我们相贴的皮肤上,融化成温热的水滴。远处钟楼开始报时,十二下沉重的钟声里,他忽然凑近。
"傅砚修。"他的呼吸带着草莓糖的味道,"如果我也..."
顶楼的门突然被撞开。护士长举着手电筒大喊:"时逾白!你化验结果出来了!肌酐1200!"
那句话永远没说完。
透析室的灯光惨白。
时逾白躺在病床上,手臂连着嗡嗡作响的机器。血液从导管里被抽出,经过滤后再输回体内。整个过程要四小时,他闭着眼睛,像具苍白的尸体。
"急性肾衰。"医生把报告递给我,"你是家属?"
"同学。"
"通知他其他亲人吧。"医生叹气,"这种情况需要长期透析,最好准备肾移植。"
我望向玻璃窗内的时逾白。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嘴角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插管时他吐了,可能是尿毒症引起的消化道出血。
护士递给我一个信封:"患者母亲临终前留的。"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肾源优先调配单。受益人姓名被水渍晕开,但能辨认出"傅砚修"三个字。
日期是我们艺术节演出的那天。
透析机突然报警。护士冲进去调整参数,我隔着玻璃看到时逾白睁开眼,对我做了个口型:
"走啊。"
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满意了?"
她不知何时站在走廊尽头,白大褂下摆沾着血迹,可能是刚下手术台。
"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竞赛缺考,除夕不归。"她冷笑着举起手机,"校长刚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疯了。"
屏幕上显示着校内论坛的界面。置顶帖标题刺眼:
《惊爆!学生会会长与问题男生殡仪馆相拥!》
配图是我抱着哭泣的时逾白,角度刁钻得像在接吻。发帖人:陈敏。
"现在回家。"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我保证他明天就被赶出医院。"
透析室的时逾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护仪上心跳飙到140。医生高喊着"镇静剂",而母亲拽着我往外走。
最后一瞥中,我看见时逾白挣扎着坐起,染血的左手按在玻璃上,像一片将融的雪花。
我被禁足了。
母亲收走手机,反锁房门,只留给我一沓竞赛模拟卷。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而在草稿纸上反复写同一个公式:
e^(πi)+1=0
欧拉公式,最美的数学等式。时逾白曾说它像首诗歌,把虚无的虚数单位、圆周率和自然底数神奇地联结在一起。
就像我们,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数,却在某处相交。
凌晨三点,我撬开窗户爬出去。冬夜的风像刀子,我跑过七条街,直到看见医院苍白的轮廓。
透析室早已熄灯。我摸到值班室窗前,却看见折叠床上躺着陌生的护工。
"时逾白?"护工睡眼惺忪,"下午就出院了。"
"去哪了?"
"谁知道呢。"护工翻了个身,"那孩子连医药费都没结清..."
我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坐到天亮。雪停了,城市覆盖着一层虚假的洁白。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我——是时逾白某天塞给我的草莓糖,包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剥开糖纸,里面裹着一张字条:
「RX:如果下次见面我还在透析,就假装不认识我吧。——WY」
糖化了,黏腻的糖浆沾满指尖。我舔了舔,甜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