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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逆行星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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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风带着初春的潮气。
我站在教务处门口,手里捏着处分通知书——严重警告,取消保送资格,鲜红的印章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陈敏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校服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在我面前停下,指尖卷着发尾:"傅学长,李教授还在等你的答复。"
"什么答复?"
“钢琴特招啊。"她故作惊讶,"难道时逾白没告诉你?音乐学院破格给他发了邀请函,他居然推荐了你..."
血液瞬间冲上太阳穴。我攥紧通知书,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在哪?"
"谁知道呢。"她轻笑,"上周退宿后,有人看见他在酒吧打工..."
我没等她说完就冲了出去。
"夜航船"酒吧藏在老城区巷尾,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一半,只剩下"夜船"两个字诡异地闪烁。
推开门的瞬间,烟酒味混着劣质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舞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调试麦克风。
时逾白。
他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留置针疤痕。聚光灯下,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锁骨处的透析导管被刻意用丝巾遮住,却依然能看出不自然的凸起。
"接下来是原创曲,《逆行列车》。"
电子琴的前奏响起时,他看见了台下的我。
一个错音。
但很快,他的声音通过音响填满了整个空间,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呜咽:
"你问我为何选择逆行..."
"因为终点站没有星星..."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他被灯光染成蓝色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跃。那些音符如此熟悉——是我的《逆光》的变奏,却比原版更加破碎,更加绝望。
曲终时,掌声稀落。他弯腰鞠躬,丝巾滑落,露出颈侧的透析导管。有醉汉吹起口哨:"小残废还挺能唱啊!"
时逾白笑了笑,捡起丝巾系好,转身走向后台。
储物间兼做休息室,不足五平米的空间里堆满啤酒箱。时逾白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正往手臂上注射某种透明液体。
"胰岛素?"我问。
他手一抖,针头差点划破皮肤:"傅大会长也懂这个?"
"肾病并发症,糖尿病前期。"我夺过注射器,"医生没告诉你该用胰岛素泵吗?"
"太贵。"他伸手要抢,"还我。"
我们僵持着,直到针筒掉在地上,胰岛素洒了一地。时逾白突然笑了:"你知道这一针多少钱吗?"
"知道。"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够你打三个月。"
他盯着那张卡,表情渐渐冷下来:"什么意思?"
"音乐学院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向后仰,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让你放弃清华保送,去追什么音乐梦?"
储物间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透析病人的失眠症,我查过资料。
"我们可以一起..."
"傅砚修。"他打断我,"我活不过三十岁。"
这句话像刀一样劈开空气。
"Alport综合征,X连锁遗传。"他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病历,"我妈传给我的,我会传给下一代——如果有的话。"
一只蟑螂从啤酒箱后爬出来,又迅速躲回阴影。时逾白看着它,突然说:"上周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我妹...如果我有妹妹,会有50%概率携带致病基因。"
我抓住他的手,触到满掌心的冷汗:"所以呢?"
"所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抽回手,"去弹你的钢琴,读你的医学院,别..."
我吻了他。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就像琴键按下必然发出声响。他的嘴唇干裂,带着草莓味润唇膏的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三秒钟,或者三分钟。当我们分开时,他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灯光下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晚了。"我说,"已经浪费了。"
凌晨四点的便利店,时逾白咬着饭团,把音乐学院的信推给我。
"李教授听过你的录音,说你有绝对音感。"
"那是你的改编。"
"不,是你的原声。"他指着信上某段,"他们想让你弹肖邦,但我说你更擅长即兴..."
我盯着信封角落的邮戳日期——两个月前,正是艺术节前后。
"为什么不早给我?"
"当时我妈刚走。"他撕开第二只饭团的包装,"而且...我查过清华的课表,医学院旁边就是音乐系。"
便利店的微波炉嗡嗡作响。玻璃窗外,城市开始苏醒,早班公交车的灯光扫过我们之间的桌面,照亮他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时逾白。"我按住那封信,"跟我去北京。"
他笑了:"以什么身份?你的医疗负担?"
"以我爱人的身份。"
饭团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这个动作让他颈侧的导管暴露无遗。我伸手触碰那个凸起的异物,感受到血液在管道里流动的微弱震颤。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闷闷的,"透析病人接吻会有尿毒症的味道。"
"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直起身,眼眶发红,"傅砚修,你应该站在聚光灯下弹肖邦,而不是在透析室外等一个半死不活的..."
我用第二个吻堵住他的话。这次他回应了,手指紧紧攥住我的衣领,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便利店店员尴尬地咳嗽一声。我们分开时,时逾白的嘴唇有了血色,眼睛亮得像蓄满星光的湖泊。
"北京有最好的肾内科。"我擦掉他嘴角的饭粒,"我们可以一起..."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冷风灌入。傅砚清站在门口,手里转着摩托车钥匙,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了几秒。
"妈在找你。"他对我说,然后看向时逾白,"哟,这不是殡仪馆那个..."
时逾白迅速抽回手。
母亲的实验室亮着灯。
我站在门外,透过百叶窗看见她正在显微镜前调整焦距。桌上摊开的文件夹里,赫然是时逾白的基因检测报告。
"进来。"她头也不抬。
实验室的冷气开得很足。母亲摘下手套,点开电脑上一个视频——监控画面里,我和时逾白在便利店接吻。
"解释。"
"您都看到了。"
显微镜的载玻片上是一组肾脏组织切片。她推过来一张照片:"认识这个吗?"
照片上是奇怪的实验装置,培养皿中漂浮着暗红色组织。
"人造肾脏项目。"她语气平静,"用患者自体干细胞培育,避免排异反应。"
我的心跳加速:"成功了?"
"动物实验阶段。"她关掉照片,"但需要健康的基因样本做对照。"
她看向我的眼神让我明白了什么。
"条件?"
"断绝往来,专心备考。"她敲敲键盘,屏幕上出现清华保送确认函,"否则,我会确保他连现在的透析都做不下去。"
培养箱里的细胞在营养液中缓缓蠕动。我盯着那些可能改变时逾白命运的小生命,突然问:"为什么要他的资料?"
"COL4A5基因突变太罕见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狂热,"如果能修复..."
"我是问,"我打断她,"为什么偏偏是他?"
母亲笑了:"你以为那些激素注射液是哪来的?"
时逾白的"家"现在是一间日租房,浴室里堆满透析液袋子。
我推门进去时,他正在给自己测血糖,指尖血珠在试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你妈没锁你?"他头也不抬。
"锁不住。"我放下背包,"收拾东西,我们..."
"傅砚修。"他突然打断我,"看这个。"
手机屏幕上是一封全英文邮件:伯克利音乐学院作曲系录取通知,附带全额奖学金。
日期是昨天。
"你申请的?"
"李教授推荐的。"他笑了笑,"没想到吧,我这种垃圾基因也能..."
我抱住他,感受到他凸出的肩胛骨硌在胸口。他的心跳很快,像只被困住的小鸟。
"我们可以..."
"不。"他推开我,"没有'我们'。"
床头柜上摆着两张机票,一张飞波士顿,一张飞北京。时逾白拿起其中一张递给我:"明天就走。"
"你呢?"
"等签证。"他眼神闪烁,"最多晚两周。"
我知道他在撒谎。透析病人根本拿不到留学签证,除非...
除非有医院出具的治疗担保。
我掏出手机,调出母亲实验室的照片:"时逾白,如果我告诉你,有一种方法可能治好你..."
他的表情从惊讶到困惑,最后变成某种近乎怜悯的微笑:"你妈的条件?"
"只是暂时..."
"傅砚修。"他轻声说,"看着我。"
我抬头,看见窗外晨曦落在他脸上。透析后的疲惫让他眼睛格外亮,像蓄满泪光,又像是最后的星光。
"弹首曲子给我听吧。"他突然说,"就现在。"
日租房没有钢琴。他用手机调出虚拟键盘,我笨拙地按着屏幕,弹了那首《逆光》。
糟糕的音质,错漏的节奏。但时逾白安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才开口:
"知道吗?我第一次听你弹琴,就想到了星河。"
他伸手触碰屏幕,仿佛能摸到那些不存在的音符:"有些人注定属于星空,而有些人..."
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骤变:"医院?"
听筒里传来护士急促的声音:"时先生,配型结果出来了!有肾源了!"
我们狂奔到医院时,天已大亮。
肾移植中心的医生举着CT片:"意外匹配,活体捐献。"
"谁?"时逾白喘着气问。
医生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病房门开了。母亲穿着白大褂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术前同意书。"
我夺过文件,捐献者姓名那栏赫然写着:傅砚清。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他怎么会..."
"配型是六个月前做的。"母亲平静地说,"你弟弟一直想弥补之前的过错。"
时逾白脸色惨白:"什么过错?"
母亲没回答,只是递给我另一份文件——清华保送确认函,已经签好字盖了章。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她的声音很轻,"是陪一个将死之人浪费才华,还是救他一命后各自前行?"
时逾白突然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医生们冲上来扶住他,而我站在原地,看着两份文件在手中颤抖。
窗外,一架飞机划过蓝天,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