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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七岁的闯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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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阳光穿过礼堂高大的玻璃窗,在红木地板上投下一格格明亮的光斑。开学典礼已经进行了半小时,空气中弥漫着新课本的油墨味和学生们躁动的气息。
我站在后台,透过帷幕的缝隙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演讲稿的边缘,已经起了皱。
"下面有请学生会主席,高三(1)班沈彦同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掌声响起,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台去。光线突然变得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睛,视线扫过整个礼堂。前排的校领导正襟危坐,中间区域的同学们交头接耳,后排甚至有人偷偷玩手机。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演讲稿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讲的无非是鼓励大家在新学期努力学习之类的套话。正当我讲到"高三这一年需要我们共同拼搏"时,礼堂后门突然被推开。
刺眼的光线中,一个瘦高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他微微喘息,显然是一路跑来的。我的声音戛然而止,话筒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响。
整个礼堂的人都回过头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那是一种我三年没听过,却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讲台边缘,指节发白。
何以桉。
他穿着不合身的校服一一明显是刚领到的,还没有按身材修改过。头发比三年前长了许多,几乎遮住了眼睛。班主任李老师快步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指了指前排的空位。
他穿过过道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轮廓更加分明了,小时候圆润的脸颊现在棱角分明,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三年前一样一一琥珀色的,在阳光下像透明的蜂蜜。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坐到了指定的位置上。
"沈彦同学?"校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抱歉。"我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念。但那些烂熟于心的词句突然变得陌生,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
演讲终于结束,我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座位。掌声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沈彦,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同桌陈宇小声问我。
"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我勉强笑了笑。
典礼结束后,班主任叫住了我。"沈彦,这是何以桉同学,从今天开始转到我们班。他初中也是我们学校的,后来转走了,现在又回来。你作为班长,多照顾一下。"我看向站在一旁的何以桉,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我们认识。"我说。
何以桉终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好久不见,沈彦。"
"你们认识就更好了。"李老师欣慰地说,"以桉,你就坐在沈彦旁边吧。他成绩好,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谢谢老师。"何以桉轻声说,拎着书包走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
整个上午,我们都没有说话。他专注地听课,记笔记,仿佛旁边坐着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我,则用余光偷偷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用左手转笔的习惯还在,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在课本上画小音符了。
放学铃响起,何以桉迅速收拾好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你们真的认识啊?"陈宇好奇地问,"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
"我们小时候是邻居。"我简短地回答,眼睛盯着何以桉远去的背影。
"哦~青梅竹马啊!"陈宇夸张地挤眉弄眼,"不过看他那样子,好像不太想搭理你?"我没有回答,匆匆收拾好书包追了出去。
校园里已经没有了何以桉的身影。我凭着直觉往东门走去﹣﹣那是离公交站最远的门,大多数学生都不会选择那边。
果然,在校门外的小路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走得不快,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悄悄跟了上去。
何以桉没有坐公交,而是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一条老旧的商业街。他在一家名为"知音"的小琴行前停下,推门走了进去。
我站在马路对面,透过橱窗看到他放下书包,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接过一件深蓝色的工作围裙套在校服外面。
三年前不告而别的人,现在就在我眼前,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琴行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块"营业中"的牌子,在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光。我站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看着何以桉在里面忙碌的身影。他动作娴熟地擦拭着一架立式钢琴,偶尔停下来调整琴凳的位置,或是轻轻按几个琴键试音。
三年前那个雨夜之后,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一隔着一条马路,像窥探陌生人一样偷偷看他。
手表显示已经六点四十,琴行里的老人拍了拍何以桉的肩膀,指了指墙上的时钟。何以按点点头,解下围裙,和老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进后面的房间。十分钟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普通的白 T 恤和牛仔裤,比校服合身多了。
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何以按推门走出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的我,径直走向琴行旁边的小巷,那里停着一辆旧自行车。
"何以桉!"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他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跟踪我?"他的声音比下午在学校时还要冷,"学生会长也干这种事?"
我穿过马路,在他面前站定。三年过去,他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只是瘦得厉害,锁骨在 T 恤领口处显出一道锋利的线条。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我直接问道,声音比预想的还要沙哑,"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
何以按的眼睛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里面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与你无关。"他转身去开自行车锁,"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关心。""很好?"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在破琴行打工到晚上叫很好?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去了你家,学校,甚至一一"
"放开。"他挣了一下,没挣脱,反而被我拽得更近。这么近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可能是琴行的味道。他的手腕比记忆中细了很多,骨节突出得有些硌手。
"你先回答我。"我固执地不肯松手,"当初为什么走?"
何以桉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沈少爷,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住在市中心的大房子里,有司机接送上下学。"他甩开我的手,"我家破产了,父亲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母亲病重,我不得不跟着外婆搬走。这个答案满意了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三年前何以桉家确实突然搬走,但我从没想过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他跨上自行车,"我外婆还在家等我。"
"等等!"我拦住他,"你现在住哪?电话多少?"
何以桉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沈彦,我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你有你的生
活,我也有我的。"他顿了顿,"别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蹬动踏板,自行车轻巧地滑了出去。我想追上去,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回到家已经快八点,客厅里亮着灯,母亲正在插花。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头也不抬地问,"张叔去学校接你,等了好久都没见到人。""有点事。"我含糊地回答,径直走向楼梯。
"饭在厨房热着,吃完记得把明天要带的书整理好。"
"知道了。"
上楼后,我锁上房门,立刻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何家债务"几个字,跳出来的结果寥寥无几。翻到第三页,才在一个本地论坛找到一条三年前的旧帖:【爆料】知名钢琴制造商何氏企业疑似资金链断裂,工厂停工,债主上门帖子内容很少,只说何氏钢琴厂老板何明远拖欠供应商货款和员工工资,已经失联多日。下面有几条评论,有人说何明远带着家人跑路了,也有人说他妻子重病住院。我盯着屏幕,胸口发闷。何以桉的父亲我见过几次,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总是笑眯眯地叫我和以桉"两个小音乐家"。以桉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钢琴天赋,他父亲甚至说过要为他定制一架专属钢琴。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宇发来的消息:【明天学生会要讨论艺术节的事,别忘了!】我回了个"好"字,继续搜索何家的信息。经过半小时的挖掘,终于在一个社区服务网站上找到了线索﹣-﹣条两年前的廉租房申请记录,申请人姓周,是何以桉外婆的姓氏,地址在城东的老旧小区
那个区域我知道,是本市有名的"贫民区",治安差,环境乱。
合上电脑,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小时候的何以桉总是穿着整洁的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钢琴前像个骄傲的小王子。而现在,他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在破旧的琴行打工,骑着二手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比平时早半小时到校,把一份早餐放在何以桉的桌上﹣﹣他最爱吃的肉松饭团和豆浆。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位置上背单词。
同学们陆续到教室,何以桉是踩着上课铃进来的。他看到桌上的早餐时明显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我身上。我假装没注意到,继续盯着单词本。他坐下来,把早餐推到一边,没有动。
第一节课下课后,我故意离开座位。回来时,早餐不见了,而何以桉的抽屉里多了个空豆浆盒。
中午学生会开会,我作为会长主持艺术节筹备会议。
"今年是建校六十周年,学校希望艺术节办得隆重一些。"团委老师宣布,"除了常规的文艺汇演,还要增加一个音乐比赛环节,获奖者将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青少年艺术大赛。"
"音乐比赛需要专业评委吧?"文艺部长林小悠问,"要不要请校外专家?"团委老师想了想:"先看看校内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音乐社社长是谁来着?""何以桉。"林小悠撇撇嘴,"新转来的,听说钢琴弹得不错。"
我握笔的手紧了紧:"何以按拿过省青少年钢琴比赛一等奖,完全有资格当评委。""你认识他?"林小悠好奇地看我。
"初中同学。"我简短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比赛场地定在礼堂还是音乐厅?"会议结束后,团委老师叫住我:"沈彦,你和何以桉熟悉的话,能不能请他负责音乐比赛的筹备工作?学校希望这次活动能办出水平。"
"我试试。"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何以桉冷淡的眼神。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我写了一张纸条推到何以桉桌上:【放学后留一下,团委老师有事找你。】
他看完后,在下面写了几个字:
【什么事?】
【关于艺术节的。】我回复。
何以桉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放学后,同学们陆续离开。何以桉坐在位置上没动,低头翻着一本乐谱。
"团委老师想让你负责艺术节的音乐比赛。"我开门见山,"你钢琴弹得好,有经验。"
他抬起头,眼神警惕:"为什么是我?我才转来不到一周。"
"学校看中的是你的能力,不是资历。"我顿了顿,"而且有报酬,两千块。"
何以桉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需要做什么?"
"选曲目,安排赛程,当评委,可能还要表演个开场曲。"我观察着他的表情,"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接。"他干脆地说,"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中午音乐社开会,你可以先了解一下情况。"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去年的方案,可以参考。"
何以按接过文件夹,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凉得像块冰。
"谢谢。"他低声说,然后犹豫了一下,"昨晚...我态度不好。"
我摇摇头:"是我太冒失了。"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何以桉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爱笑的他。
"你..."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我笑了笑。
何以按摇摇头:"没什么。明天见。"
他起身离开,背影在走廊的光线中渐渐模糊。我收拾好书包,发现他的乐谱落在了桌上。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有些地方甚至被橡皮擦破了﹣﹣这显然是一本被反复研习的二手乐谱。
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画着一个小小的音符,和当年他在课本上画的一模一样。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