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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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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妈是个瘸子。
田野家住在虎村的河西,他家与另外一户人家毗邻,除了这两家,附近就是些山地了。其他的河西住户距离他两家都比较远,远到只能从树林掩映间看到一点房顶。
田野的爸留着一把山羊胡,整个人又高又瘦,尤其是脸,瘦的和山羊有得一拼。
爸开了一个修表铺,除了表,电视机、洗衣机、收音机,他都能修理。
妈也是一个修理匠,只不过她不修电器,她修鞋。
早上,爸和妈就会出门,前往虎村中心街处的店铺。
爸的店铺是租的,临街一个铺面,没装修,没隔间,空间不大,全都被一些废旧电器塞满了。
妈的铺面是一个铁皮小车,位置就在爸的铺面旁边。
不过两人不会一起走路,他们几乎从不走在一起。
因为妈是瘸子,需要拄拐,她走得慢。
她是先天性的腿瘸,肢体看起来有点畸形,走在路上一摇一晃,很吃力的样子。
爸妈在外时,一点也不像夫妻。
即使两人同时出门,爸走起路来,六亲不认,很快就把瘸子妈给落在身后了。
妈也不会说什么,她无所谓,她习惯了。
妈虽然身体残疾,但她一点也不自卑,相反,她很有些凛然的气势。
田野从不心疼他妈,他对妈的感情更多是惧怕和厌恶。
田野妈在家的时候,很少拄拐,因为拄拐很麻烦。她在外面拄拐,只是为了显得体面。
事实上,她不用拐也能走路,只是姿势比较丑陋。
她的一条腿发育异常,短且歪,但硬要走路,也不是不行。这条腿有些使不上力,在家的时候,如果需要行动,她会两手抓住两只脚腕,带着它们迈步。
如此,她就像屁股朝天的秃鹫一样,一步一晃,一步一挪地走起来了。
她屁股很大,这样的走路姿势更加凸显她的大屁股。
小时候的田野觉得,他妈很像一只蜘蛛。
田野爸是个甩手掌柜,家务嘛,当然是不会做的。而田野妈仗着自己残疾,也是不做家务的。所以田野家的房子里,终年乌漆嘛黑,就连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或者说,他家简直没有院子,因为没有栅栏围着。
他家房子的四周都是比田野还高的野草。
这个时候的田野,只有六岁。
他的邻居,则比他家体面多了。
虽然同住河西,但邻居家就像另一个阶层的人。
邻居家的孩子比田野大一岁,名字叫马学文,也是一个男孩子。
马学文的爸是小学自然老师,妈是医院护士。虽然两人只是在村里的学校、医院上班,但到底比普通农民有脸面。
马学文的生活条件也好,爸妈上班,他主要由姥姥带。姥爷要上夜班,给马学文妈所在的医院烧锅炉。
本来像马学文这种生活优渥的好孩子,是不可能跟田野混在一起玩的。但无奈他们两家附近就他们两个小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不觉间,就待在一起玩了。
田野常常去马学文家,一般都是趁马学文妈不在家的时候。因为田野隐约觉得,马学文的妈不喜欢自己。他不知道理由,但他从她眼中看到无视和轻蔑。
马学文家常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每次田野去他家,都有点像来到藏宝迷宫。
马学文家住着一大家子,姥姥是个大嗓门,动不动就呼呼喝喝的。他家还有一个太姥,常年扎根在炕头。
田野对那位太姥的印象就是紫色的嘴唇。
田野妈常年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太姥的嘴唇是大紫色。他以为太姥也是涂得口红,后来才知道不是,太姥的异常唇色是因为心脏病。
田野又来到马学文家了。
今天是周六,马学文不用去幼儿园。
他直接打开马学文家的房门,来到东屋,看到马学文还躺在被窝里。
马学文的太姥正坐在炕上卷着纸烟,动作慢慢腾腾,她一点不急着抽,她更喜欢卷烟的过程。卷烟纸是一沓长方形白纸片,她撕下最上面的一张,用左手捏住。右手在烟叶盒里捏起一小撮烟沫子,像把大酱涂在干豆腐上一样,将烟沫子涂抹在卷烟纸上。然后包裹,捏成一个细细的长条,长条在指尖旋转,旋成完美无瑕的一根。
田野不对太姥打招呼,他看都不看卷烟的太姥一眼,径自奔向马学文露在被窝之外的头颅。
田野趴在侧躺的马学文耳边,对着他的耳洞呼喊:“起床了!”
睡梦中的马学文一个激灵,头颅弹跳了一下,他翻了个面,由左耳朝上变成了右耳朝上。
田野于是扯住马学文的右耳耳垂,再次喊:“太阳晒屁股了!”
马学文不耐烦地把被子一扯,彻底将头颅盖住了。
田野将脚上的鞋一蹬,爬到炕上。
马学文的头部像一只虫茧,被子全都牢牢锁在他身下,让田野无从下手。
而马学文脚边的被子还是散开的形状,只要轻轻一掀,就能揪住藏在被中的马学文。
不过田野并没有去揪马学文,他从马学文脚底掀开马学文的被子,整个人掏洞一样钻了进去。
他在黑暗的被窝里顺着马学文的小腿往上攀爬,一直爬到马学文的大腿根,然后他伸出两手在马学文的小肚子上一按,马学文一下子像被撒上食盐的蚂蝗一样,整个人卷了起来。
马学文的躯体来回翻滚了一会儿,嘴里发出小狗似的呜呜声。
田野的手不离马学文的肚子,任他怎么翻,田野的手始终吸附在那里。
终于,马学文不翻了,他一个扑腾坐起身,将头顶被子尽数砸在田野身上,本人则从炕上跳下,踩着自己的拖鞋飞快往屋外跑去。
田野从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也跳下了炕,追着马学文跑出屋去。
太姥吧嗒一口烟卷,烟气在她嘴边、鼻端若隐若现。她深深地一吸,烟气全都隐匿进她的五官。
田野一出门,没有看到马学文的身影。但他一点也不着忙,毫不犹豫地往房东头拐去。
果然,马学文正站在那里,压着裤子,对着墙头撒尿。
哗哗的水流急促地冲击着土墙,墙上的稻草都被冲掉了一根。
本来就因为睡懒觉憋着一泡尿,又被田野按了几下肚子,膀胱受到压迫,马学文差点尿炕。
田野听着他的尿声,自己也感觉到尿意。于是站在马学文身边,跟他一样对着房子撒尿。
田野虽然比马学文小一岁,但他个子更高,他撒尿时又有意地将胯骨往前送,尽可能让尿冲得更高些。
于是撒尿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比拼,比拼谁尿得更高。
马学文看到田野撒尿时,自己尿程已过三分之一。他见田野比自己尿得髙,连忙调整身姿,试图超过田野。
然而尿力最强的劲儿已经过去,他有些后继无力,结果就是明明憋了一宿的尿,却还没有田野尿得髙。
马学文抿着嘴不说话,他有些不满。
他讨厌被田野压一头的感觉。
马学文没有跟田野说话,他提上裤子回了屋,一进门就往厨房奔,看到姥姥在剁馅儿,就抱住姥姥的腰,撒娇地说:“姥,中午吃饺子呀?”
姥答应了一声,说:“你昨天不是说想吃酸菜馅儿饺子吗?”
马学文用脸蹭蹭姥的背。
“姥你真好。”
姥习惯了马学文的撒娇,不跟他腻乎,摆摆腰,赶他。
“去去去,别耽误我干活。”
马学文松开胳膊,在一边的脸盆里洗了把手,便转到锅台边,将锅盖一掀,里面热着两个肉包,还有一碗豆腐脑。
他隔着抹布将两个大碗端出来,端到一边的木制大圆桌上,坐那开吃。
田野始终站在厨房门口站着,见马学文坐下吃饭,田野就挪进厨房来,坐在马学文对面看着马学文吃。
肉包是马学文姥姥包得,皮薄馅儿大,一口下去,肉汤顺着马学文的手背直淌。
田野看得很馋。
田野吃过马学文姥姥包得糖三角,但从没吃过包子。
马学文的姥会各种美食,她的手艺就像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人越老,会得越多。
不像田野家。
田野家饭桌上最常吃的东西是咸菜疙瘩,连大米饭都不是顿顿有,偶尔还要啃一啃玉米饼子。
田野最讨厌吃玉米的再加工产物,他只愿意吃煮玉米和烤玉米。像酸汤子,黄面条,玉米饼,田野都不喜欢。因为他觉得它们有一股味道,难闻且难吃。尤其酸汤子,它是由苞米碴子发酵出的产物,发酵到酸而不臭的程度,做成糊状,然后挤压出一条条的形状,煮成汤面。这个成品,不说味道如何,首先外形就使田野联想到蛔虫。
田野会知道蛔虫这么高级的词汇也是拜马学文所赐。
某段时间马学文妈从医院拿了一包糖丸回来,让马学文吃,说是某种疫苗。同时又嘱咐马学文不能吃多,所以马学文就把糖丸分给田野吃了。糖丸像一个小雪球一样,非常甜,田野吃得很高兴。
之后马学文吵着肚子疼,家里人以为是吃糖丸的副作用,可是同样吃了糖丸的田野却没什么事。
后来马学文的妈给他喂了一种蛔虫药,很快马学文就在拉屎时拉出了蛔虫。
蛔虫很长,拉得时候牵扯不休,马学文的姥姥用手帮他把蛔虫拽出来。
整个过程田野都在一边观摩,他对蛔虫实在是印象深刻。
那时田野就想,一定是马学文家吃得太好了,才生这种奇奇怪怪的病。
马学文家好吃的是真的多,田野有时候能捞着一口,有时候捞不到。
像今天早上的包子,马学文就半点没有谦让的意思,一边剁馅儿的姥姥也没有让他谦让的意思。
田野就像闯进他们家的野狗,野狗不跟他们亲近,他们也不怎么施舍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