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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长乐烬中草 ...


  •   秋风卷着药香掀起竹帘时,指尖触到账本纸页的凉意才惊觉,这已是我在药铺的第五个多月。

      顾先生正用银针挑动烛芯。竹笠边缘的阴影在泛黄的账本上晃了晃,像一只欲言又止的蝶。

      我蜷着手臂趴在斑驳的榆木柜台上,指尖拨弄着细筛边缘,看饱满的枸杞粒簌簌滚落,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琥珀光。

      “阿砚,把晒干的薄荷叶收进瓷罐。”他的声音混着烛芯爆裂声,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响,“我带阿南去寻‘忘忧草’,你守药铺。”

      阿砚的捣杵“砰”地掉进药臼,我却听不清他在闹什么,只看见顾先生的目光扫过我肩头的纱巾,那道目光像根细针,轻轻挑开我藏在粗布下的旧梦。

      春桃姐的银铃发饰撞得叮当响:“哟,顾先生竟肯带阿南出门了?”桂花糕的甜香漫过来,我慌忙低头,筛子里的枸杞滚落在地。

      顾先生始终没说话,只弯腰替我捡起竹筛,指尖触到我攥紧的粗布带,又迅速缩回——那布带下,藏着半块染血的许家玉牌,和丞相府那场大火里烧剩的记忆。

      次日清晨,阿砚替我绑护腕时,麻花辫扫过我手背:“阿南,长乐城的糖葫芦可大了!”

      阿砚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却盯着顾先生牵马的背影,看他竹笠下露出的后颈,忽然想起昨夜辗转难眠时的念头:他为何偏偏要带我去长乐?是巧合,还是……

      “上马。”他伸手扶我时,袖口滑过我腰间,我下意识避开。

      枣红马踏碎晨露,顾先生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马背颠簸:“入城后只说你是我师妹,姓林。”他顿了顿,竹笠边缘的珍珠坠子晃了晃,“记住了?”

      顾先生的语气像在叮嘱一个易碎的瓷瓶,他只当我是个被大火吓破胆的孤女,却不知我早已在青湾镇的每个深夜,对着月光磨好了复仇的匕首。

      “是。”我攥紧马鞍,看长乐城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心跳得像要撞破喉咙。

      六个月前的深夜,长乐城里的丞相府烈火滔天,母亲把我推进父亲书房的暗格,指尖的胭脂蹭在我脸上:“南儿,躲好,等火灭了再出来。”

      暗格里飘着父亲的墨香,我攥着玉牌听着外面的惨叫,直到四更天,才从里里爬出来,踩着满地残骸逃出丞相府。

      作为丞相府千金,我自小被禁足深闺,连府中仆役都认不全,更遑论外头的人——如今这世上,早已没了能认出我的亲人。

      百草集的老掌柜看见顾先生时,竟起身作揖:“顾公子多年未至,可是念着老朽的藏红花?”

      顾先生摘下竹笠,露出泛青的鬓角:“寻一味‘忘忧草’,听闻贵铺有存货。”

      他的声音平淡如常,却在老掌柜转身时,侧身替我挡住穿堂风——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极了父亲生前替我遮风的模样。

      午后,我抱着药包跟在顾先生身后,路过丞相府旧址时,忽然听见墙内传来嬉笑声。

      朱漆大门敞开着,几个丫鬟捧着花篮进出,裙角扫过台阶上的青苔。

      我攥紧药包,指甲掐进掌心——我的父母早已葬身在这片废墟下,而我曾在暗格里发誓,要让尚书府的人血债血偿。

      顾先生的竹剑轻敲我后背,却没说话,只是将我往身边带了带,用身体隔开我的视线与废墟。

      他知道我是丞相府千金,知道大火夺走了我的父母,知道我在青湾镇的每个雨天都会盯着药铺的方向发呆。

      但他不知道,我藏在粗布下的不仅仅是女儿身,更是一张画满红圈的仇人名单。

      药包从怀里滑落,露出半块许家玉牌,刻着的“南”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顾先生弯腰捡起玉牌,指尖摩挲着刻字,忽然放进我掌心,轻声说:“以后别带了,小心被人认出来。”那声音里有医者的慈悲,似乎没有察觉我眼底的暗涌。

      暮色漫进客栈时,我对着铜镜拆发辫,粗布带“啪”地断开。顾先生递来青丝带,指尖沾着药香,却没替我系上:“粗布易断。”

      丝带缎面上绣着细小的竹叶,边缘还染着淡墨,是他昨夜亲手绣的。

      我攥着丝带发呆,听他在隔壁磨针的声音,忽然想告诉他:“我要报仇”,却又咽下。有些事,连医者也治不了。

      更夫敲过三更,我摸出玉牌,月光下,牌角的磕痕清晰如昨。

      “阿南,”他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明日若累了,便在客栈等我。”

      我望着青丝带在夜风里轻晃,忽然眼眶发酸——此刻,能有一个人让我在复仇前,再做一晚被人疼惜的孤女,已是奢侈。

      长乐府的夜很长,我梦见自己站在丞相府的朱门前,母亲笑着向我招手,父亲站在廊下挥毫。

      忽然大火吞噬一切,我尖叫着后退,却撞进顾先生的怀抱。

      他替我包扎伤口,竹笠上的露珠滴在我手背,他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声音里有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让我险些松开攥着匕首的手。

      醒来时,窗外已亮。

      顾先生牵着马等在门口,新竹笠的珍珠坠子像他左眼角的淡痣。我摸了摸发间的青丝带。

      “走吧。”他扶我上马时,指尖触到我腰间的玉牌,却不再收回。

      我隐隐约约感觉他在等我开口。但我明白,有些仇恨,正如暗格里的血书,一旦摊开,便是腥风血雨。

      枣红马踏过丞相府前的青石板,我望着顾先生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像株竹,风越大,腰越直。

      而我这株浮世草,终有一日会在他的药香里拔出复仇之刃——但不是现在。

      至少此刻,我仍是他的徒儿,而他是我的师父,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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