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正文番外·未亡 ...


  •   他去世那天
      东四区下了史无前例的
      一天一夜的冻雨

      2026.2.17,辰
      秦青醒的很早,甚至春一白没醒他就醒了。

      除夕夜他喝了很多酒,本以为可以多睡一会,没成想醒的这么早。真是拿自己没办法。

      他踱步到窗前。落地窗很大,洁净如新,是每日都有清洁人员护理的效果。

      他把脸尽量贴近窗子,紧紧的,不错眼珠的看着外面的风景。

      能看见外面多少飘了一点雪花。

      他的胃忽然很疼。就好像谁踹了一脚似的,从胃里波及到四肢百骸,疼的直打颤。

      昨晚的年夜饭他也没吃消停,吃完又吐了。

      春一白当然不知道,自从他被圈禁在这个别馆里,一直都是春一白在悉心照顾他。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每天都吃不下东西,那他会很担心的。

      他一月中旬从俄罗斯回来,那时候国内早就尘埃已定,他也无力回天。汉都方面用东四区六千万流民的安置方案为代价,把他牢牢囚在了春城这片土地上。

      汉都方面把所有罪责自然而然的推到了已经死去了的陈楚河身上,秦青没办法给他脱罪,也不容许给他脱罪。秦青的国际政治属性太强烈,贸然给他定罪也是对国家的抹黑,他必须干干净净地活在东四区——哦,现在已经改名为北三新区了,原来的蒙省东部划归给了赵景澜。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春一白的指引下,把陈楚河的棺材起了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不会为什么而感到悲哀,但是看见棺材板上那一道道指甲划痕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凿了一下似的。

      春一白比他哭的还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头都放在了他肩膀上。他本想安慰一下,但是嘴张开却依旧没有声音。

      按照他的要求,陈楚河和陈楚汉葬在了一起。

      一路被从墓地护送回庆春别馆,他看着被炮火轰炸的满目疮痍的但已经重建了一半的春城,指甲掐进了掌心。他嘴唇翕动,春一白看着他的脸,怔愣片刻,说:

      “什么时候能规划好春城?”

      警卫员小张也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首长,我们不了解啊,您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帮您接线专门管这个战后重建方面的参议员李先生......”

      “农村的情况如何?”

      “有规定......”

      “咱们就是唠家常,小张。”

      “我听说农村情况还好,不是很差。毕竟护国军是城市包围农村的方式,雇佣兵们也没有打什么游击战。”

      秦青最后整理了一遍《酒》的稿子,然后设定了按期连载。这篇小说不算很长,相比三百多万字的《伪国》,《酒》只有将将二十万字。

      他躺在向阳窗户下的摇椅上,略微的颠簸能让他的头疼缓解些许,他一页一页翻着自己的稿纸,翻过一页就把掌心贴在被笔尖划刻的凸起的纸面上。摩挲时候更让他心里难以言说。

      就像摩挲自己的孩子。

      说到孩子......

      他回来之后就问了春一白,是否有对楚天青动手,春一白支支吾吾的,他反倒释然了。其实从对时局最安稳的角度来看,做掉楚天青无疑是对所有人都好。那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早就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了。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去了俄罗斯,结果登上飞机就后了悔。

      他想立刻下来卸任陈楚河,把他爱的小孩送走,把他爱的男人送去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把陪着他的朋友安置妥当。不就是同时面对两个国家的反扑吗,不就是靠着这些钱这些地这些人穷兵黩武吗,又能怎样呢?

      他想保护万万百姓的初衷,不也只是保护身边人吗。

      如果他秦青为了所谓的平民百姓的微薄幸福,亲手把他爱的人送上绝路,就真的能安心了吗?

      所以他听见了楚天青还活着的消息,是很高兴的。他想象着楚天青在某处生活的样子,心情还算愉悦,就像是终于有了什么可想的东西一样。

      他哼着歌又在躺椅上睡着了。自从回来开始他一直是这样,睡觉也断断续续的,有床就能睡,睡起来又不安稳。

      春一白是中午了才醒。他醒来的时候雪已经住了,外面春光明媚,照在秦青苍白瘦削的面庞上,让人心疼。

      怎么回事呢......春一白一阵自责,他觉得自己这已经够悉心照料了,怎么秦青却越来越虚弱了呢。

      而且他这人就是如此,虚弱也从来不表现出来,还要强装出镇定自若的强硬。他能骗所有人,但是自己毕竟与他朝夕相伴,骗不了的。

      春一白半跪在摇椅旁边,他大胆的亲吻了秦青的脸,凉凉的,没什么味道,像雪。他看着自己吻出来的水迹在他脸上逐渐蒸干,心里升腾起异样的感觉。

      他的嘴唇又起皮了,总是这样,要不他也不会给自己买那么多唇妆,有的色重,有的味浓,有的清甜。但说实在的,他的唇色还是瑰丽的。他又大起胆子亲了秦青的嘴唇。秦青的嘴唇软的过分,他根本舍不得用力去碰。

      他好漂亮。

      真讨厌,那些人。不过现在好了,秦青身边只有他。想到这个,他还多少有点沾沾自喜呢。

      秦青的睫毛在光下色散出七彩的色泽,他也想亲,但是或许亲了这里他就醒了。醒了的秦青又那样的难以亲近,真是让他心里不爽。

      虽然是冬日,但是春城的供暖还是一顶一的好的。秦青下半身罕见的穿了短裤,自春一白有记忆开始,他都没穿过短裤,一水的灰色黑色长裤,不管多热。

      他的小腿和半个大腿就这样裸露在春一白眼前,秦青身上汗毛很淡,在太阳下晕出淡淡的光圈。他把脸贴在秦青的大腿上,感受着属于他的温度。

      他有温度,热热的,暖暖的。只有这时候,他才确信眼前这个不是某种雕塑,不是蜡像,是个人。

      他的身体真好闻......

      他沉醉地闭着眼睛,享受片刻的舒畅时刻,直到他意识到秦青早就醒了,他下意识的不肯把脸拿开,麻痹自己还没有被发现。

      他清晰地听见秦青的鼻息变重了一次,这是在叹气。他睁开眼睛,秦青的瞳孔在阳光下一直都是美丽的琥珀色,透亮的,满含悲戚与哀伤地看着他。他被看愣了。

      “那个......青青......”他极不情愿地把脸从秦青大腿上托起,多少带着些尴尬和羞愧的看着秦青。秦青却露出一丝微笑,把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放在春一白头上,又把他的脸贴了回去。

      秦青透过窗子往远处看,似乎是在看太阳,又似乎是在看更杳远的东西。春一白得到许可,贪恋的嗅着秦青的气味。随后又绕到秦青身后,深情地整理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春一白的手指穿过层层叠叠的发丝,用力按揉秦青暖烘烘的头皮。秦青眉头微微一皱,春一白知道,那是他用力得法的结果。

      “舒服吗?”他把脸凑到秦青旁边问。呼吸喷在秦青脸上细微的绒毛上,惹得他一阵发痒。

      秦青笑了,伸手温柔的把他的脸推开。

      “说嘛,舒不舒服。”春一白的声音几乎是在撒娇。也只有秦青能看见春一白的这一面了。

      【不说。】秦青也略微地起了玩心,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看着春一白。

      “那可不能由着你。”春一白把手伸进秦青衣服里,作势要挠他痒痒。秦青无声地笑的张扬,扬起脖子喉结一颤一颤的。春一白最后把双手覆盖在他胸膛上,小声地说:“你就说嘛,舒不舒服,一句话的事。”

      【好,舒服,很舒服。】秦青揉了揉春一白有些乱了的头发,眼神温暖。

      “那就一直舒服下去吧。”春一白的嘴是贴着秦青的胸口说的,声音直接从秦青胸腔震到耳朵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密密地吻他的耳膜。

      小警卫送午饭来了,秦青坐在椅子边上,一口也不想吃。

      说实话,汉都方面没有亏待秦青,所有菜品也都是当地顶尖的厨师做的。春一白是没办法遏制食欲的,但是他更想好好照顾他的青青。

      他一边给秦青夹菜,一边劝他多吃。

      【我没什么胃口,要是有酒多少喝两口还不错。】秦青的表情很淡然。

      “又任性,怎么能不吃东西就喝酒?这熘肝尖做的好吃,你多少吃点啊。”春一白夹了一片肝和一片青椒放进秦青碗里。

      秦青总是“望天”,也就是无缘无故地就往外面看。春一白一开始也跟着他看,他本以为会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云,亦或是美丽的夕阳等等,可事实就是不管是什么秦青都在看,有好几次秦青看的都只是青天,一望无际的碧蓝。

      【现在特区都由谁管理呢?】秦青表情是出神的,但是问的话却依旧异常清醒。就好像在盯着春一白的脸问一样。

      “是......是四年前的那些人。被你一怒之下全卸任的那一套班底。”春一白叹了口气,配着香辣肉丝猛扒了一口饭。他本想愤愤地再说些什么,但看见秦青的表情就不忍心了。

      他在嘲讽的笑。

      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再丹青市鹿岛的别墅旅馆里,他看着秦青睡在沙发上的模样。那时候他就觉得秦青似乎在被所有东西压着,被什么不可名状之物团团包裹,显得他愈发渺小了。

      现在他依旧这么觉得。

      无数的东西排山倒海的压着他,不管是责任还是权利都是这样。他的无力从来不是浮于表面的,而是根植于无可辩驳的每一分空气中。其实春一白何尝不知道秦青的所思所想若要实现到底有多难呢?他只是一直在麻痹自己,一直在想,那是秦青。

      那可是秦青。

      他猛然记起,所谓的多少年前的丹青市鹿岛旅馆,说来也不过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这才几年啊......

      他心疼地站起来从后面搂住秦青,像是怜惜小猫一样不断地贴着他的脖子锁骨吸来吸去,小声说:“多少吃点呗,青青,看着你越来越瘦,我心里可不得劲了。”

      秦青没说什么,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夹起那片肝,送进了嘴里。

      春一白看见,心里稍稍舒服了些,但不知为何,欲语泪先流。他刚要急切去擦,却眼睁睁看着泪水掉进秦青的领子里。

      他索性抱住秦青的腰,用恳求的语气说:“可以亲亲你吗,青青。”

      【得寸进尺,越发没规矩。】

      “求求你了。”

      秦青的眼神慢慢冷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卧室走,春一白心里是真的不舒服,他抛下一桌子菜,刚要跟上去,忽然灵机一动,先去洗了个澡。

      秦青躺在床上,用笔刷拉拉地写着什么。春一白把头发吹干,洗的香香的走过来。他好奇地趴在床上去看秦青在写什么,却头一次吃了瘪。

      秦青把纸张扣过去,不给他看。

      他有些失落。秦青张了张嘴,思忖良久,这才说:【你会读到的,但不是现在。】

      “也就是说,这是给我的惊喜咯。”春一白躺在秦青旁边,笑眯眯的说。

      秦青心里一疼,但依旧点头。他把纸张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眼睛又一次瞟向窗外。

      他自顾自的躺下,春一白顺其自然的抓着他的胳膊搂进怀里。

      “睡觉吧。”他像一个得到了糖的小孩,把身体埋在秦青身边,恨不得整个贴在他身上。

      夜里,风雪又大了起来,密密麻麻下了满天。秦青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羽绒服,站在风雪里。

      他不许任何人跟着,背着春一白,自己下来的。

      春一白被告知的时候,他已经这样站在雪地里二十分钟了。

      春一白拿着一件红狐裘衣连忙过来给他盖着,心疼地说:“又作什么,身体要紧,一天天这样子......”

      【只是想看看雪。】

      “怎么,在俄罗斯没看够吗?”

      【不一样。】

      “不管一样不一样,你也不应该这样。你不知道我会心疼吗?昨天给你量体重,你183的个子就剩下101斤了,你知道你现在都快成纸片子了吗?我真是搞不懂了,我这还不算悉心照顾吗,为什么连喂胖你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又不怪你。】

      “唉......你就没什么想吃的吗,我知道我手艺不行,但是起码你吃点啥啊。你说说你中午就吃那一片肝,晚上喝的奶粉冲的牛奶,还是冰的,现在大雪泡天的又死命地往外奔......”

      【真的不饿,你别忙活了,白哥。】

      “你叫我......什么?”

      秦青没再动作,他把头略略低着,晶黄的灯光投下的阴影把他的唇色打深。春一白把他半推到床上坐着,替他脱下鞋子。

      “就穿着个单鞋,你说你咋这么不省心......”春一白一边把他的脚用被子裹紧,一边就掉了泪。

      秦青想说别哭,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就像生吞了一个鸡蛋一样堵得慌。

      春一白抹了抹眼泪,小声说:“操,老子这辈子算是折在你身上了。”

      秦青用拇指替他擦了擦眼角:【对不起。】

      “没事,是老子心甘情愿的啊。青青,你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你得振作啊。只要人还在,就还只是暂时失败。况且你影响力最大的那一笔基金,牵扯太多的国际合作,他们根本没法冻结,退一万步说你也是个接近A13的富甲一方的富豪了,何必如此呢?你才23岁,甚至没过生日,往后还有那么多年,还有那么多时间,都会有转机的。我前几天给你找了个大师排八字,你的八字是癸未、乙卯、己丑、壬申,大师说了你今年正好开始走第三步大运,只需要防着不要过劳......”

      【你知道我不信这些的,白哥。】

      “我是知道,但是这玩意不就是一种心理安慰吗......唉你放宽心,有没有啥想吃的,你说我就去给你买,不行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秦青笑了:【我现在还记得你给我做过的那个手擀面,感觉有点像手擀馒头。】

      “又挤兑我......”春一白搂住秦青,用身体去暖他,随后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定定地互相看着。

      【为什么呢,白哥,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即便抱着我的时候,身体也没有生理反应,就算是脸贴着我的腿,不管你心里多雀跃,你身体为什么都如此平静呢。】

      春一白愣住了。

      “我......或许是你太好看了,青青,让我没有那种亵渎的想法,应该是的。”

      【我都瘦成这样子了,还好看呢。】

      “不一样,你很有气质......”

      秦青钻进春一白怀里,他把身体全部交给春一白,春一白下意识想后退,但秦青的脸就在眼前,他怎么舍得。

      【你的身体毫无欲望的反应。你不是喜欢我,白哥,你只是把对某种东西的向往完完全全投射在了我身上,这不是喜欢,我早就想说了。】

      “不是,喜不喜欢我能不知道吗......我是真的喜欢你,反正现在你身边又没有别人,和我试试,嗯?”

      秦青嘴唇没动,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春一白。春一白把心一横,整个人翻身跨坐在秦青身上。他一只手抓住秦青的手腕按在床上,另一只手去解秦青的扣子。

      秦青根本不反抗,就这么看着。春一白把他的扣子全解开,第一次真的看见了秦青单薄的胸膛和纤细的腰,扁平的带着隐秘线条的小腹和连着脖子的性感的锁骨。

      他的手掌在秦青身上摸来抚去,秦青笑了。

      【你挠痒痒呢?】

      春一白看着秦青那张他无数个日夜惦念这的脸,第一次感觉到无限的恐慌侵袭而来。

      他无法否认,他根本没硬,甚至他连点反应都没有。

      他的身体真的很冷静。

      他把头低下,脸贴在秦青的胸膛上。秦青的心脏“砰砰”的隔着胸骨敲击他的面庞,他忍不住不知多少次的落了眼泪。

      “我喜欢你的啊,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春一白哽咽着说。他像个孩子一样,被秦青摸着头,哄着,似乎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呢?

      2026.2.18,辰。大年初二,雨水
      秦青和春一白睡了一张床。

      春一白是抱着秦青睡的。秦青醒来的时候也很无奈,春一白的腿圈住他的腿,胳膊环住他的胸膛,甚至额头都靠着他的肩膀,活生生一个大号的书包。

      他无奈的把手伸向春一白的手背:【起床了。】

      春一白哼唧着不愿起身,秦青费力的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又在他脸上写:【快起来了。】

      春一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起这么早。”

      【要和我生活就得起这么早。】秦青一边穿衣服一边笑着。

      他的笑薄薄的,在窗外依旧白亮的雪光下被映衬的暗了几分,像是刚被爆竹轰炸过的土地,又落了一层焰火的彩纸浮灰。

      “那好吧。”春一白一边打着哈欠穿衣服,一边往出走叫人端早饭。

      秦青揉了揉眼睛,坐到书桌旁,继续写昨天未完的文件。窗外的雪更大了,浓云死死的遮掩着天空,风肆虐,雪哭嚎,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看有声,听着又似无声。

      春一白给秦青剥了一个全熟的水煮蛋,秦青居然蘸着鸡蛋酱吃了,连蛋清带蛋黄。春一白很高兴,又给他包了一个夹着橄榄菜的三明治,秦青谢绝了。

      “真是的。”春一白一边往嘴里塞三明治一边埋怨:“说是我喂你,实际上我都被你喂胖了。”

      秦青只是淡然的笑笑。

      窗外越来越黑,要不是看着时间知道是上午,几乎都要以为是夜间。

      春一白把灯打开,嘟哝着:“这天真不好......”

      秦青写完最后一个字,长出一口气,把几张纸合在一起,放在桌子上:【我去歇一会,几点了?】

      “我看看......你呀都说你累,都十一点了,昨晚刚跟你说避免过劳......”

      秦青把外套脱了,窜上床榻,盖紧被子,笑的像个小孩子。他打开手机,调出了一段《秦雪梅吊孝》。

      “哟,这个可是经典,咱俩为数不多的唱过的拉场戏之一了。以往都是你唱男角我唱女角,但是这一出一场全下来我嗓子不够使,就你唱秦雪梅了,还记得不?”春一白的眼睛里满是怀念。

      【当然是记得。】秦青把手机往旁边一放:【现在还能唱吗?】

      “那肯定!”春一白右手一挥,胸腹间气流翻涌,张嘴就来:“日落西山近黄昏,雪打梅花渐凋零。合眼得见秦小姐,醒来不见心上人。梅枝伴我病中吟,辗转病榻小商林。见梅如见小姐身影,颤颤巍巍观书文......”

      秦青鼓了鼓掌,笑着:【这些年你一直没荒废,就连练功都是,你这肌肉还真是肉眼可见的柔韧。还能空翻?】

      “肯定能,给你来一个?”

      【别了别了,哈哈,你别再踢到吊灯。】

      两人一阵混笑,都趴在了床上。春一白用指尖戳了戳秦青有些许凉意的鼻尖,小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的小青青。”

      【人家想吃元盛居的涮羊肉了,给我去打包点回来呗,这大雪天肯定没有外卖了。】

      “撒个娇我就去。”

      【白哥。】秦青笑着把额头抵着春一白的额头。

      “好好好,我这就去,都加什么蘸料?”

      【依旧那几样,你知道的,多多加。】

      “得嘞,等着吧。”春一白穿上厚厚的羽绒服,隔着围巾给了秦青一个微笑,随后下楼出门。

      秦青不允许出别馆,但是他还是可以的。

      秦青躺在床上,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了。他看着被他放在床头柜上的稿纸,苍白的笑了笑。

      他把门从里面锁住了,这个锁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毕竟肯定是能被撞开的。

      但是能拖延时间就好。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的刀,依稀能看见刀柄上缠绕着的红线。那红线半散着,刀头明显是方正的,却不知为何被磨尖了,与刀柄相比,刀刃明显短了很多,在刀刃的根部,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个龙头的纹路。

      这是那把陈楚河送他的刀,也是杀死陈楚汉的那把刀。

      他把刀捧在手心里。风雪堵住天光,刀刃在他手心里散发着孱弱的沉壁一样的微芒。

      莹莹的,像狭长的眼睛。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机,迟疑了好一会,播出了一个号码。

      他忽然不可遏制的,很想打给宁思明。

      “喂?您是......秦青吗?”

      不是宁思明的声音,那边甚至还很嘈杂,似乎是在闹市区。

      秦青张了张嘴。他想起来了,这是梁嘉渊的声音。

      “看来应该是了。您从俄罗斯回来了,对吗?”

      秦青咽了咽口水。

      “或许您很想和思明通话,但是抱歉,我并不想让思明接这个电话。我现在确实没有资格管思明的私生活,但是作为他的朋友,我不想让他涉险。他如果知道您回来了身在东四区,肯定会想方设法去营救您的。如今东四区戒严,我好不容易给思明在美国安顿下来,希望您能够理解。”

      秦青攥紧了拳头,随后又把拳头松开。他吸了吸鼻子,那边梁嘉渊又说:

      “或者等到时候您要是真的您能自由活动了再说吧,我是喜欢宁思明,但是我不会阻止他回去找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我也很开心,他也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这您放心。

      “好了,思明买棉花糖要回来了,我就先挂断了,请您思量思量再打这个号码吧,要是思明接到了,他会疯了一样要回去的。我们都不想他危险的,对吧。”

      忙音“嘟嘟”的响起。秦青颓然坐在床上,看着被挂断的电话。

      他哭了。

      他像个想留住什么的孩子一样哭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下定了决心的,但还是在最后一刻展现出了软弱。

      是啊,他给宁思明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他更牵挂自己吗,他明明没办法回来,也见不到他。

      是觉得自己如果听见他的声音会好受一些吗?会没那么想死吗?

      是这样吗?

      他吻了吻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曾经被宁思明套上过结婚戒指,宁思明单膝跪地捧着吻着他的手,那是他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

      现在他的指头纤细光秃,什么也没有。

      他掏出那枚昂贵的粉钻戒指,套在手指上。戒指硕大张扬,折射着微弱纤细的美丽辉光。

      他又把戒指放回盒子,拿起刀,没有任何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喉咙。

      无力感比疼痛来的更早。他用最后的力气扭转刀柄,搅动着自己那干瘪的病变的声带。

      他最后想,如果真的有来生,他一定不要变成哑巴,他要把自己想发的脾气,想说的话,想流露的情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传达到身边人的耳朵里。

      包括他的温柔,包括他的愤怒,包括他的那一点点小任性。

      鲜血从他的颈上恣意喷洒出来,在墙上床上玻璃上留下烟花一样的痕迹。

      那一刻,雷声攒动。

      春一白从元盛居出来,手里提着还热着的三盒涮羊肉,哼着歌往车边走。

      大雪沾染了他满头满衣,他拍了拍,雪花随风而去。

      “今儿个下雪,还不算太冷,是不是?”他微笑着对开车的警卫员小张说。

      “是啊,都说雪天就不那么冷了。春先生今天似乎兴致很高啊,有什么喜事吗?”

      “也没啥,就是青青终于馋东西了。哎呦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直以来都是,没什么能够真正打倒他的,他终究会重新站起来的,我们一直都信他。”春一白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一直以来都是?我还真没听您讲过有关秦先生的那些事,您给我讲讲呗。”

      “行啊,十四岁那年他从所有人认可的唱戏天才变成哑巴,他那才多大,只用了一周时间就走了出来,他开始筹备他自己的创作。你要知道那么大的小孩下这种决心到底有多难,那时候还没有人有空等他在纸上写来写去的。十七岁那年他被亲哥哥带走,指向他亲哥和家族企业的矛头用他的人身安全当了跳板,他连恐惧都没有来得及显现就积极投身于照顾弟弟上,他那个弟弟被人设计吸毒,他每天都顶着压力悉心安抚,甚至还包括了他那个哥哥。他牺牲自己的情向来让每个人都最大程度的高兴,在此期间他居然还能继续创作,他就是那时候写完的《伪国》。”

      “不累吗?他那时候刚成年吧。”

      “怎么可能不累呢......”春一白看着风雪中重建的春城,叹了口气:“他那个弟弟发狂要掐死当时他的亲哥,他仅用了瞬间就下定决心杀了那个吸了毒的弟弟来救人。其实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件事了,也就是自那以后,他的笑变得单薄了,变得让人心疼了。我至今想不到,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怎样做出的这个决定。”

      “现在看很多社会人士给他的经历做传记,一般都会从他幸运的继承遗产开始写起,或者从他那同样传奇的父母写起,似乎也就只有您有他这方面的故事了。或许人们心中的英雄不管结局如何,最值得写的都是他们的辉煌时刻,但是在您那,他为什么痛苦,又缘何强大,才是更重要的吧。”小张若有所思的笑笑。

      “你这么说也对吧,我想。他的能力毋庸置疑,三年时间,他用了半年组建全面班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又用了半年时间打造出了最独特的一支地区基金。你知道吗,2022年东四区人口流失率是0.7%,但是2023年这个数据变成了-0.5%,这是二十年来东四区第一次人口流入。很多后台的数据只有我能看到,我想人们都是靠脚投票的,哪里过得好哪里自然就人多呗。”

      “也是,我就是24年的毕业生,听说东四区当局颁发的那个什么‘东大创’(《东四区关于大学生毕业生就业创业优惠政策》)真的实施,我就回了老家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小张遗憾的叹了口气。

      “原来你也是东四区人,我还以为......”

      “他们招的这些临时特殊职务都是东四区人。很多人还因为有了工作而对汉都当局表示效忠呢,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发动战争......”

      “唉,现在谈的这么大终究太空了,我觉得青青还是能振作的。我相信他。”

      “我们都相信的。你知道吗,去年过年的时候回姥姥家,发现他用黄纸写着秦先生的八字,供在家里呢。”

      “这啥行为啊,哈哈......”春一白笑了:“不至于吧?”

      “他啊,可能是有特殊情况吧,我大姨和他都因为秦先生吃上的低保。”小张顿了顿,又笑了:“不过说起来,他们那个村子供秦先生八字的还怪多的,都是用手机查到的生日算的吧应该,时支有的还不一样......可能在那个时候的东四区,有特殊情况的人太多了吧。”

      春一白张了张嘴,忽然从远方传来惊叫,他警觉的把脸贴近窗户:“怎么了?”

      雷鸣忽然在头顶炸响,阴如墨水的黑云上滚出蓝电紫光,呈蛛网裂纹状蔓延了整片天空。

      “这是......”

      漫天大雪倏忽止息,无边的蓬勃雨水瞬间淹没东四区全境大陆。雨水落在车身上眨眼成冰,仅仅几分钟,春城就成了一片水晶宫一般的存在。

      “这是......冻雨?”

      “在我印象里,东四区从没有过冻雨......”春一白沉声说。

      雨水还在猛烈拍打着地面,车子似乎都无法发动了,春一白眼看着离别馆也没有多远,便拿着伞自己下了车。

      “青青等着呢,又不远,我先走啦,你等雨停再回去吧。”

      幸好风不算大,春一白注意一点脚下也能正常行走,就是冻雨在伞上凝结出来一层厚厚的冰壳子,在伞角垂下亮晶晶的冰柱子,让他拿着有些重而已。

      从正门走进,远远地看见庆春别馆灯火通明。他哼着歌往主楼走去,却见几个他叫不上名字的警卫员慌慌张张地往外看,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走近,皱了皱眉,轻声呵斥:“干什么呢!在这没头苍蝇似的......”

      “春先生,您快上去看看吧......”为首的警卫已经哭出声了。春一白心里一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

      他停在了秦青的主寝殿大卧房门口,他听见几声细小的抽噎和清洁女工的低语。所有人看见他进来的时候,都不作声了。

      那一刻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越过大门,推开被破坏的小门。

      他的青青,脖子上开了一个深深的伤口,血溅的满屋子都是,就好像绽放着的一朵香格里拉玫瑰。

      他那干涸了的眼睛,依然看着窗外。

      看着北方。

      秦青去世当晚,各大媒体纷纷见报,一时竟然热度高过了东四区仍在肆虐的冻雨,高居热搜榜首。

      不比国内关于此项题材的审核,国外的报道很迅速。宁思明在纽约时间的2月18号早上醒来就看见了消息。

      梁嘉渊是被他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吵醒的。

      “怎么了......”梁嘉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却只看见了满脸泪痕的宁思明和他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他看见头版头条的内容时,也愣住了。

      ......

      楚天青是在19号白天得到的消息。莫不如说手下人都有意隐瞒他。盼盼更是为了让他不伤心,直接在他床边睡了一晚,只为了哪怕晚一分钟让他看见消息。

      实际上,这对于她来说也是灭顶一样的消息。所有东四区的公职人员都清楚的知道,老主子就是天,“大哥”青爷就是天。老主子在一日,东四区这些或有能力或真的无家可归的人还都有个精神的根。

      后来是唐天宇哭的时候,被楚天青察觉到了,这才终于瞒不住。楚天青发了很大脾气,手机摔了好几个,最后是在盼盼怀里哭着睡着的。

      ......

      陈盈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联系了赵景澜和丰泊明。他们一边心怀沉痛,一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他们谈论的东西被上来给陈盈汇报工作的江澄影听见,他猛然坐在沙发上,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陈盈。

      陈盈挂断电话,带着疑惑地叹气看着他:“你怎么了,小影?”

      “没......没怎么......就是......”江澄影的眼泪不由自主就往下淌:“要不是当初秦先生,我还被绑架在汉都,我想去看看他。陈姐,你带上我,好不好?”

      ......

      2月23日,在春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追悼大会。

      追悼会本来并不宏大,只有三辆车,一个广播。但当绕城一圈之后,无数的车流都汇入进来,一时间交通几近瘫痪。

      汉都当局本来只想给国际社会做做样子,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无数流民从四面八方而来。一开始警察们还以为他们要来闹事,想要驱赶,但后来发现,他们只是带着白花跟着灵车走,便没有继续阻拦。

      “......听众朋友们,现在为您插播一则沉痛的消息。2026年2月18日11时15分,我们敬爱的秦青代表,首长tsinkh因精神疾病,在春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23岁 。秦代表一生......”

      春一白把车窗摇上,广播的声音随着猎猎寒风一起被关在车子外面。副驾驶背后是宁思明,他自回来开始就一言不发,春一白几乎要怀疑他也变成哑巴了。

      “别哭了啊。”春一白适当地训诫开车的小张:“你还戴眼镜呢,再哭把眼前的事给模糊了,出了问题全世界看着呢,尤其是旁边悼念的路人,一定看着点,别开太快了把雪溅到人身上......”

      车里又陷入一片寂静。春一白烦躁地点燃一根烟,他回头也递给宁思明一根,二人互相对着点燃。宁思明猛抽了一大口,几乎吸了半根。

      “你们俩一路货,妈的有点啥事就造祸自己身体,别抽了。”春一白上去想把烟从宁思明嘴里拔出来,却被宁思明躲开了。

      “别管我。”宁思明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他眼神迷离,靠在靠背上,烟雾不断从鼻子里冒出来。梁嘉渊罕见的没有上前关心,他也在一直看向外面。

      “你这样子还怎么主持葬礼啊,还能说话吗?”春一白强装镇定地笑着。

      “应该是不能了吧。说实在的,我还没看看......”

      “那就我来吧。你歇歇,一会......瞻仰遗容的时候你别......”

      宁思明发出一声哽咽似的咽音。梁嘉渊迟疑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灵车绕着春城走完三圈之后,车子停在了春城文化广场上。

      秦青那象征着地区军政长官的水晶棺被从灵车上抬下来。

      烈日高悬,晶体闪耀,明晰地在地上折射出一大片光斑。

      秦青似乎是睡着了。他的眼睛被人为的合上,脖子上狰狞的伤口也用花朵遮蔽住。他整个人躺在生机勃勃地花朵的海洋里,像个琉璃做的精灵。

      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有几个是在为秦青而哭呢?他死后四十八小时之内,汉都当局就全面接管了北三新区的所有事务,被任命为副职的地方新任长官也都被正式扶正。一切如同原来那样的政策合法合规的运行着,他们不知道下一次救赎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宁思明用手扶着棺椁,久久不愿意离开。谁劝都没有用。

      春一白走上主席台,开始主持葬礼,宣读遗嘱。

      此前他没有看遗嘱,他不想面对。他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一点小情绪。

      所以当他念到继承问题的时候,微不可察的停顿了一瞬间。

      他的瞳孔瞪大了。

      “我将我的全部资产折算成通用货币美元,共计1173.86亿美元。我将其中的十分之一拿出来,平分成三份,分别赠与春一白,宁思明,楚天青三人,平均每人39.13亿美元。余下的1056.47亿美元,我把他们的所有权归属于一个我亲自督造的玉玺上。在此我借主持人之口宣布,任何找到该玉玺的人都可以获得这一笔财产的所有权。不必担心别的可能性,你看见玉玺就会明白那是我的,也能明了拿到财产的方式。预祝各位好运。秦青,写于二零二六年二月十八日。”

      别说台下的各大媒体各位观摩者了,就是读出遗嘱的春一白都愣在了原地,忘记了自己要讲什么。

      这则消息顺着网络迅速传遍了全球,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代传奇的落幕,居然是用这种方式。

      没人会怀疑秦青此话的虚假性,他的经历几乎就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是真的。

      汉都当局现在想关掉直播,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秦青最后的礼物吗?应该是的。

      楚天青踏着漆黑的夜色,气喘吁吁地回来。

      他远远地能看见有人在为秦青守灵。

      是宁思明。

      他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给秦青烧纸,直到另一个身影从漆黑的夜色里出现,从背后搂住了他......

      春一白是第二天才知道楚天青回来了的。

      黎明将至,楚天青坐在秦青灵堂边上的角落喝闷酒,被春一白逮个正着。

      “明天火化,你再晚点,都看不见了。”

      “......抱歉。”楚天青对瓶吹了剩下的白酒,又拧开一瓶。

      春一白本想劝他别喝了,刚开口却觉得自己似乎也馋酒了,从他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瓶新的,和他碰了碰瓶口。

      楚天青短促的笑了笑,咕咚咕咚地把酒灌进肚子。似乎是被辣到了,眼角淌出一滴眼泪。

      天边朝霞火烧漫天。楚天青指了指,春一白也没有移开目光。

      “如果这是他想走的路的话,谁劝也没用。”春一白笑着说。

      楚天青愣住了,他终于不可遏制的流了眼泪。

      他一直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爸爸会自杀。

      他不该这样的。

      但是春一白说的何尝不对呢?起码他是自己愿意的。

      “那你呢?”朝霞海浪一般在天边顺风涌起,映照在楚天青的脸上。

      春一白愣了一瞬。

      “我说,那你呢?你会怎么走?”

      春一白的脸上忽然就充斥了笑颜:“我会跟随他的脚步走下去,我爱他,这种爱是微妙的,他死了也无所谓的。我要永生永世追随他未竟的步伐,这就是我爱的表现。”

      “这也是你愿意走的吗,是你自己想走的自己的路吗?”

      “是的。”春一白的脸被朝霞映衬的很红。他又啜了一口酒,笑着:“这是他的路不假,也是我自己一定要走的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正文番外·未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