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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宴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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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石轩戏台上,一位身着蓝色长衫的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说着书。
“话说,北郊锦屏山上,有一栋别院。这别院呀,修得那是一个富丽堂皇。别院里,住着一位隐姓埋名的富商。这名富商,不好酒肉不好美色,就喜好一件事——清修!富商修着修着,还真叫他修出名堂来了!猜猜怎么着?富商,修成正果了!魂魄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留下一身人皮!这件奇事,立马吸引了锦衣卫……”
台下的人均是啧啧称奇。
二楼雅间内,一名男子,背手而立,听完说书人的故事,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大人,您要的定胜糕。”跑堂的将用食盒盛装好的糕点递过来。
苏无逸还没回头,就被张拭峦接了过去。
张拭峦歪躺在罗汉床上:“定胜糕呀,家乡的味道,真是怀念。苏兄,还是你想着我。”
苏无逸转过身来,温柔地笑着,边笑边毫不留情地把他手里的木盒夺走。
“这是我要带给仇绛的。”
“司礼监那个天天穿一身大红衣服品味极差的仇绛?!”张拭峦眼巴巴地看着飞掉的食盒。
“这话可别让他听见。”苏无逸话里还是带着笑意,唰一声甩开折扇,玩了两下。这柄折扇正是仇绛送他的,一面是颜楷的四个大字,一面是大山大水亭台楼阁的画。
见着那扇面上的字画,张拭峦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把你那破扇子收起来,俗气死了。”
苏无逸故意逆着他说话,“我看挺好看的,庄重大气。”
张拭峦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少跟那帮太监玩,眼光都低了。”
“是么?”苏无逸直直看向他,“我觉着我眼光挺高的。”
这会儿,说书的说到了锦衣卫是如何如何发现富商的身死家中,又如何如何将尸体带回诏狱。
“怕是被那群鹰犬谋财害命了吧?”张拭峦道。
苏无逸摇了摇头。
锦衣卫办事,若是不想让旁人知晓,又怎会走漏风声。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将夜,丰乐楼小阁子,一件大红蟒袍穿堂飘了过去,席上诸人纷纷起身,恭敬道,督公来啦。
今天是仇绛摆的宴席。燕鸣溪本不想来的,被徐长蔚硬拉着,说就当来看唱戏了。
宦官们的局,燕鸣溪是可以不来的,反正燕家欠谁也不会欠阉党。但徐长蔚是推拒不得的,毕竟,现在纵是太后,见着司礼监的老祖宗也得是眉开眼笑的。
“天天跟着个开屏的孔雀似的,走过来转过去,看到他我就头疼。”席上,燕鸣溪与徐长蔚耳语。
说话间,主位上的仇绛朝这儿瞄了一眼,一双泛着水的眼睛,带着点猫儿般的伶俐。燕鸣溪突然有种上学堂时说小话被先生逮住的感觉。
“督公,我来晚啦!”
打外头进来一名男子,模样俊朗的,读书人打扮,穿青衣,佩白玉,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是苏无逸。
仇绛一见着他,便喜笑颜开,亲昵道,“快过来,敛衡,坐我边上来。”
席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大抵是些轻贱诋毁的话。
苏无逸,乃是磬州人士。众所周知,当今内阁首辅便是磬州士子出身。朝中清流,也八成出自磬州。但这苏无逸呀,登科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拜见师门,而是去干谒权贵。苏无逸拜谒的,不是他人,正是仇绛的干爹,司礼监的“老祖宗”。
“老祖宗”见苏无逸如此规矩,便没有让他外放,让他进了翰林院担任庶吉士。
庶吉士可是个清贵之职,还有着“储相”之称。
这也让京中其他官员士子恨得牙痒痒,一边唾骂他攀附权贵,堂堂科举出生的进士却甘愿与阉竖同流合污,一边暗戳戳嫉妒他一出来就攀上高枝得了这么一个好差事。
仇绛掀开食盒,见着里面是他爱吃的定胜糕,立马伸手拣了一块,咬上一小口,说,“这几日化雪,老祖宗不喜出门,前儿个还惦念着,说想听你讲经了。”
闻言苏无逸笑了,他笑起来极好看,像是春溪漫过青石,淡墨点染生宣。
“只要您通传一声,就是天上落刀子我也赶着过去。”
怪不得深情总被读书人负,这肚里有货的人,说起讨好的话来,也是格外好听。
筵席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徐长蔚被侑了不少酒,有些晕醉,燕鸣溪扛着他的肩臂往外走。
“回……回我府上,明儿个跟我一起……去曜州。”徐长蔚醉醺醺地说。
“去曜州干嘛?”燕鸣溪问。
“带你……见妹妹……呀。”说着,徐长蔚嘿嘿笑了起来,笑里却带着几分无奈。
“胡说。”虽然燕明溪现在被安了个闲差拘在昪都,但他是未来的塞王,他的婚事可不是太后能左右的。
徐长蔚借着酒意捶了他一拳,“真是,一提到女人你就急。瞧你在昪都待得烦闷,想带你出去转悠转悠。皇帝不是把陵州那个张拭峦接进京了嘛,太后叫我回曜州把我姨妹雱惠接来。”
小皇帝长大了,面上还是终日在画楼逗猫、刻石、画工笔,实际已经开始暗暗与生他的人、养他的人和教他的人较劲了。
皇帝派吉清去运粮,就是想暗中拉拢燕愈春,把张拭峦接到昪都,图的是张家祖上几代阁臣高官囤积下来的富可敌国的钱财与纵横朝野的权势。
昪都这片地儿,已经被外戚、权宦和清流瓜分殆尽,小皇帝想自己掌势,只能让里面的人自己乱起来,再让外面的人杀进来。
张拭峦虽深受祖荫,但毕竟身上没有功名,也尚未入朝为官。
他的婚事,太后还是做得了主的。
太后想用雱惠,破了小皇帝的这步棋。
“要不你把雱惠那小妮子娶了,姨母也乐意。”徐长蔚坏坏地笑了下。
“边儿去。”燕明溪把黏在他身上的徐长蔚甩开,一旁的侍从赶紧上前来扶过徐长蔚。
燕明溪没有跟着徐长蔚进轿,骑上马便扭头走了。
“诶!去不去呀,倒是说一声!”
沿街的商铺顺次点了灯笼,以示敬送。大红灯笼照在方砖路上,是那么亮堂。燕鸣溪却只觉得压抑。他想逃,逃开昪都这乌烟瘴气;他想跑,跑到饮马山、漠岭和赫兰山上去,去跑山、打滚、摘野果,去打鸟、熬鹰、听山风。
可是他必须自己将自己圈在昪都,只有他留在昪都,朝廷才会觉着西北的野狼栓上了绳,只往外咬不回啃。
阿爹,阿哥,我想你们。
吉清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小皇帝和他在西苑云栖潭玩冰,他们坐在冰床上,前面一个身强力壮的小火者在拖纤绳。
小皇帝发出了愉悦的欢呼声。
“快一点,再拉得快一点!”
拖绳的太监加快了速度。速度越来越快,四周的景色成了幻影。
那太监突然转过头来,竟然是铁斡那张气的发青的脸!
“皇上当心。”吉清扑到小皇帝身前将他裹护起来。
扑通一声,不知怎得,吉清掉入了云栖潭的冰水里。
谭水冰得像一把把捅向他的冰刀,水里还有成群结队的大鱼来嘬咬他的身子。
要索命便索去吧,我不想再睁开眼看这个世间路。
吉清任由寒冷和痛楚浸染他、穿透他。他开始缓缓下坠,也许是坠到深渊里去,也许是坠到极乐里去。
渐渐地,他感受不到潭水的冷了,周遭的鱼儿们也渐次离去。
就在他以为可以将自己埋葬在这冬水里时,一条粗壮的蛇缠上了他的身子,从脚踝一直缠绕到脖颈。
蛇不是滑腻的,是柔软的;不是冰冷的,是温暖的。蛇吐出信子,喷打到他的脸上。蛇缠绕着他,带他从极寒中去了一处温暖的水域。
吉清醒了,不知道是被痛醒的是被头上那人鼻息间喷洒的热气扰醒的。
吉清想动一动身子,但动不了,好像是身子不大听使唤,好像是被另一具身体桎梏住了。
吉清睁开眼,是燕愈春那张凌厉的脸。
皱着眉,眼角有几道细纹,颊上有几道浅疤。
吉清心中的情绪,无以言诉。他叫铁斡虏了去,本就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却又叫这人救了回来。
世间人人都骂太监是狗,嫌阉人脏,这人却……
其实,这粮朝廷是可以不运的。粮草匮乏的问题留给燕愈春自己解决,就是逼他去带着兵拿着刀找肃州的地绅商贾们“借”粮。
借不到的话,饿着肚子也是可以上战场的,反正饥着肚子饱着肚子最后都是马革裹尸。平沙军少些人数,昪都弄权的那群人还多放点心。
皇帝不想让镇边的大将心寒,也是想搭上西北这一支,四处要粮。
找曜州权贵要粮,太后从中作梗,没戏。找陵州大户要,陵州推脱说今年泛了水灾,屯粮拿来赈灾了。气的皇帝半请半压地把陵州张家的长房长孙弄来了昪都,才让陵州交了粮。
皇帝要做人情给燕愈春,他吉清给皇帝办到了。他日皇帝一封圣谕,甭管是勤王还是追伐,燕愈春是得站皇帝那边的。
可他吉清,欠燕愈春的情,又该如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