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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遇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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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清从昪都出发,加快脚程走了将近一个月,可算是到了漠岭脚下。翻过漠岭,便是博州了。
正是大寒时节,塞北的夜,土冻得下不去安营的钉子,风凉得像贴脸的刀子。
毡帐门口,吉清静默地看着前方连绵的山脉。
山,看起来这么近,仿若就在眼跟前,走起来却那么远,远到让人惶恐那山会不会是海市蜃楼,究竟能不能到达。
夜色下,每个山头都像点了墨。怪不得沙蕃语中漠岭的名字叫做“成百上千的黑山头”。
“督公,早些歇息,明儿个还要赶路呢。”金谨又给吉清披上一件鹤氅,给他围得毛绒绒的。
“金谨,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吉清问到。
“七年。七年前,我刚入小黄门,便被督公挑了去。”
“好。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交由你做。”
金谨砰一声跪到地上,“督公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明日你带上所有马车和军将,走折戟口。我已将原本装载在马车上的粮草换成了石头。”
金谨明白了吉清的意思。他们原定的计划是走浮槎口。浮槎口是漠岭上最难走的一个垭口,地势偏高,一侧是常生落石的峭壁,一侧是万丈深渊的绝涧。
沙蕃不可能猜到运粮队伍会走浮槎口,他们一定会认为吉清走的是折戟口。
沙蕃若要来劫粮,必是会在折戟口设伏。
金谨带着假粮草走了折戟口,便可保吉清一行队伍的安全。
金谨对着吉清重重地扣了个头,“请督公放心。”
吉清将金谨扶起来,道:“到肃州等我。”
金谨带的是马车,速度比吉清带的牛车更快,折戟口的路也更好走。若沙蕃不来袭击,金谨带的队伍确实会更早到肃州。
可若是沙蕃骑兵来袭,金谨怕是……没命到肃州。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队伍便启程了。
一路上,金谨都提心吊胆的。虽然在昪都也是经历风云变幻,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和这直面敌寇比,都只算是小打小闹。
万幸的是,金谨这一路并未碰见沙蕃虏子,非常顺利地到达了肃州城外的平沙军军营。
军营里的人见着盼望了数月的粮草终于来了,全营上下都欢喜得不得了。
“粮草到了!”
军营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金谨有点汗颜,因为他带着精兵声势浩大地托来的,不是粮草,是石头。
燕愈春恭恭敬敬地对金谨行了个礼。
“这一路,有劳吉清公公了。这份恩德,明烛铭记在心。”
“燕将军,其实我是吉清公公身边的金谨。我带来的,不是粮草……粮草,还在后面。”
燕愈春面露狐疑,抽刀砍掉运粮车上绑油纸的绳子,对着那麻袋捅了一刀。
粟米倾泻而下。
燕愈春一车一车地验过去——所有的马车上,都是满满当当地装着粮食。
“吉清公公现在在何处?”燕愈春问。
“督公带着牛车与一千民夫走的浮槎口。”金谨面上露出了些担忧的神色。
吉清明明告诉金瑾马车上的粮草被换成了石头,为何最终全部粮草都出现在了马车上?
沙蕃若要来劫粮,即使不是选择折戟口,也不可能去浮槎口。除非他们提前知道运粮路线。
折戟口风平浪静,沙蕃是并未来袭,还是选择了别的地方伏击?
浮槎口山口的路虽难走,但走这条路下了山便离肃州城近了。
算时间,现在应该到了的。
敌楼上,还望不见吉清队伍的踪影。
只有一种可能——
吉清知道沙蕃会走浮槎口,他让金瑾走折戟口不是让他作障眼的替死鬼,是想让他走安全的道路,抓紧把真粮草运到平沙军手里。
漠岭,浮槎口。天白无日,北风萧萧。
铁斡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瘦,白,软,香。跪绑在地上,却还是挺着腰背,昂着脖颈,竟还有一番铁骨铮铮的滋味。
铁斡用马鞭拍了拍吉清的脸。吉清脸上立刻现出红印。
“比女人还娇气。你们的龙,就派你来当老大?”铁斡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
吉清别过脸去,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名沙蕃兵子的惊呼声响起。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铁斡闻言勃然大怒,愤然地用他一人高的砍刀劈向牛车上担着的麻布口袋。
砍刀竟陷了进去,一把还拔不出来。
袋子里,不是粮食,是石头。
铁斡被骗了。
“可恶,阿爸说的是真的!越美丽的人越狡猾!”
铁斡本还对吉清有些好奇的心绪,现在全然被怒气取代了,他甩开马鞭,朝吉清狠狠地抽了一鞭。
怎么会!怎么会!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跟可汗说运粮队伍一定会走浮槎口,并保证会将粮食带回去。
粮草押运官在这里,粮草去哪了!
可现在他也管不得这些了。浮槎口距敌军驻兵地只有几十里地,带骑兵夜奔来此,本就是险中求胜。现在若不抓紧撤退,待到平沙军队伍赶上山来,把他这一小支队伍围堵在这函谷之中,他便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铁斡撤退了。
走之前,不忘将那个骗了他们的狡猾男人栓在马后。
吉清的手腕被栓马用的粗麻绳紧紧地绑着,麻绳的另一头固定在铁斡的马鞍上。
铁斡纵马急奔,吉清像个破口袋似地被拖行在地。
痛,好痛。痛从四面八方袭来。明明是摩擦与撞击,到吉清身上,都成了割肉的刀子。
剧烈又绵长的痛过后,是深入骨髓的冷。
铁斡拖着吉清到了一片冰封的湖面上。过了湖,便是沙蕃的地盘了。
日头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高高地悬在天上。青天白日,直耀人眼。
吉清本还能看见远处的雪山,看见铁斡□□矮马的鬃毛,看见冰层下一只打转的鱼,看见自己眉下流淌的血。
渐渐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底只余下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他不感觉痛了,也不感觉冷了。
我终于是,再不用在此间受苦了吗?
他好像停了下来,不再被拖行。
他听见白隼鸣叫的声音、马儿撕鸣的声音和短兵相接的声音。
他看见,一张皮毛大氅,铺盖了下来,盖到他破损的衣裳和破损的身子上。
他感觉到,自己被怀抱了起来。一双手,用大氅将他裹了起来,一双臂,轻缓地将他带到了马上。
身下是安安稳稳的马,身后是冰凉坚硬的银光甲胄。
吉清没有睁开眼,却放下了心。
吉清做了一个梦,一个走马灯般的梦。
梦里,他早就被凌迟处死的叔父甩着袖子对他说“为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
梦里,他跪在刑场上的父亲对他说,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梦里,他的母亲站在教坊司的阁台上,淡漠地看着他。
梦里,一个小小的人儿,拉着他的手说会护他一辈子。
梦里,小小的人儿长成了大大的帝王,帝王因为他的谏言气愤地用一方端砚砸向他。
梦里还有,宫墙上倦懒的猫、合院里金黄的银杏树、老祖宗宽大的手和仇绛记恨的小眼神……
燕愈春将吉清抱回军营后先是处理了他身上的外伤。
吉清被拖拽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好肉。衣服蘸着血水扒在身上,要处理伤口需得先给身上的衣物剪割掉。
燕愈春抽出短刃便准备将吉清身上的衣裳拆解了。
这时一边的金瑾急上了,“诶诶诶,燕将军,不可不可!”
燕愈春并未理他,唰一声割开了吉清的袖子。
金瑾竟是直接扑了上来,那架势,好似燕愈春是在往吉清身上捅刀子。
“督公……我们督公的身子,就是皇上也看不得!”金瑾哭喊到。
燕愈春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男人。
但他却做了,这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做出的事。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对一旁的亲兵吩咐到,“带瑾公公回帐休息。”
闻令两名兵士强硬地架起了金瑾,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
“叫医官快点来!”燕愈春抱着吉清回了帅帐。
被强制休息的金瑾公公偷摸从自己营帐跑出去溜到了燕愈春的帅帐。
其实一路上他那并不敏捷的身影被不少兵士发现,但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平沙军帅帐内,吉清面色苍白,口唇青紫,蜷卧在床。
见着吉清这般模样,金瑾哼哼唧唧地哭了。
这时帐帘被掀开,燕愈春端着一个药碗进来,药碗里是燕愈春方才亲自去熬的四逆汤。
燕愈春在床榻前加放了一张屏风,以保障人进出帐篷时外面涌进来的风不带到床铺那边去。
金瑾接过药,将吉清扶起来,喂给他。
“寒邪侵袭,阳气被遏,不能正常温煦四肢及全身,以至引发寒厥。加之病人受伤失血,阴津耗竭,气随血脱,阴阳不接,病况愈甚。”这是医官离开前说的话。
金瑾打小便跟着吉清在圣上身边侍候着,喂药这种活儿自是不在话下,可这会却怎么也喂不进去,汤水一送进口中便顺着口角流出。
“我来吧。”燕愈春示意金瑾将药碗给他。
金瑾有些迟疑,因为燕将军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照料人的样子,但还是将药碗递给了他。
燕愈春将吉清揽到怀里,用小汤匙将药汁送到吉清嘴边,轻轻撬开牙齿,让药汁缓慢流入口舌。
喂进去了!竟然喂进去了!
金瑾又吧嗒吧嗒地哭了,哭着哭着还打了个哈欠。
金瑾是海东那边进贡来的幼阉,六岁净身,七岁入宫,算起来到现在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燕愈春让金瑾先回去休息,这边他来照看就好。
金瑾一口拒绝:“不,我不困,我要在这守着督公。”
“好。”燕愈春也并未否决他。
半柱香后,两名营卫将睡迷糊过去了的瑾公公抬到了他的营帐。
燕愈春摸了把吉清的手,冰渣凉,顺着袖子摸到手肘,也是这般凉。
他去将铁盆里的炭火生得更旺了些。
这是平沙军帅帐内第一次燃起木炭。
肃州的冬冷得能冻掉人耳朵。燕愈春却是从不生炭取暖,冷了便打拳或是灌上两口烧刀子酒。
他害怕毡帐里太暖和,自己便不愿意出去受雨雪风霜了。
看着那发红发热的炭火,燕愈春忍不住将手伸向了火盆。
燕愈春知道,吉清是陪着皇帝长大的伴珰,皇帝上心的人。
必得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昪都。
况且,他一自幼生长在深宫禁院的宦官,为护粮草周全,甘愿以己为饵,如此杀身成仁的气魄,纵是常年刀上舔血的燕愈春,也要说一句佩服。
“咳咳。”
身后传来两声咳嗽声,燕愈春立马回到榻前。摸摸吉清的四肢,还是没有回温。
燕愈春取下帐钩上的酒囊,出了帐门。
塞北的夜,凌冽的月光照下来,像是给地面铺了一层白霜。摇曳的风声听久了,竟会觉得这风声里还有几分马头琴的曲调。
燕愈春灌了一壶烈酒,然后开始打拳,一直打到热气生发。
他回到毡帐,解衣宽带,脱靴上塌,将塌上那个蜷缩着的浑身冰凉的人儿,揽到了怀里。
燕愈春也是有了些醉意,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听到吉清唇齿见吐了句。
“娘……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