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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旧时梦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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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海市十中
十中在宁海市排名不上不下,这里有刻苦努力一心读书的学生,也有混日子以欺人为乐的混子。
黑夜掩盖了世间许许多多的不堪,比如,从黑暗的操场里一瘸一拐走出来的宿梦。
青春期的中二少年,在内心的叛逆鼓动下,在家人与世俗的默许里,成了世间纯粹残忍的恶魔。
教室晕黄的灯光,照不亮宿梦漆黑的内心世界,一瘸一拐满身的伤痕,换来的不是同班同学稍许的关心,而是簇簇低语的瞬间宁静。
宿梦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课桌上坐了下来,毫无意外地,课桌里只剩一堆怎么也拼凑不出来的碎纸,刚买没几天的新书,又被人撕成碎片。
宿梦愣愣地望着那对碎纸,抿了抿唇,良久之后,把那堆碎纸拿了出来,找起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是莫麒刚寄过来还没来得及看的信。
所幸书本撕得不够彻底,莫麒的信纸又是浅蓝色的,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宿梦便把莫麒的信拼完整了。
望着那熟悉隽秀的字迹,宿梦的嘴角不由得往上扬了扬。
小心翼翼地把黏好的信折叠放好,宿梦把其他的碎纸全部扫进书包后,背起书包慢腾腾地走出教室。
十中离小巷弄并不远,坐车十分钟,走路二十五分钟,宿梦通常选择走路回去,学校与小巷弄之间,有一条长长长长的林荫小道,宿梦累了撑不住的时候,总会一人默默坐在林荫下的石椅上,静静消化掉内心里的压抑。
那张长满青苔的石椅,宿梦曾坐在那上面听过春风,闻过盛夏,见过绚烂,品过冷冽。
亦在这上面,流过泪,滴过血,疗过伤,吃过药。
慢腾腾地在石椅上坐下后,宿梦打开书包,小心翼翼地把莫麒的信拿了出来。
时光总是消无声息地改变着很多事情。宿岚的离开,隔壁孟奶奶的离世,不仅在宿梦的身心上添着伤,更在沈雯的佝偻身躯上划着痕。让原本苍老的躯体,益发苍老。
而学校里,因长相无端惹了桃花债的宿梦,被学校的混混针对了,宿梦与那群混混周旋了一年又一年,少年瘦削坚韧的躯体上,总是旧伤添着新伤,一直不见好。
亲人与故友的离开,姥姥愈发苍老的身体与不济的精神,学校里那阴魂不散无处不在的欺凌,压得宿梦益发得自闭。
三年黑暗的校园时光里,莫麒与曲念梅的来信,是宿梦漆黑内心世界的唯一一点微光,是不断支撑着宿梦往下走的动力。
莫麒如愿考上他心仪的大学,大学多姿多彩的生活,在字里行间不断跳跃着,而后化成微光,在宿梦荒芜漆黑的精神世界里,努力地照亮方寸之地。
此次来信,通篇都是少男春心的萌动。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莫麒是典型的理科男,能让他把这封春心萌动的信写得如此缠绵眷黏,足见他是动了真心。
“唉…。”望着手中这封信,宿梦想起了曲念梅,情深缘浅,中国汉字总是用平平无奇的字词组合,诉说着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坐在石椅上的宿梦,开始无意思地扣着手,身上的疼一丝又一丝,密密麻麻地钻入骨髓之中。
暮春的风,清冷中夹杂着些许的热意,石椅旁高大的银杏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一两片枝叶落入少年怀中,似在安慰树下那默默疗伤的少年。
银杏树下的宿梦,任由伤痛入髓,用伤痛来追逐内心自我放逐的快感,宿梦知道这样不对,但是,这种快感犹如毒品,让人明知有害,却总是忍不住地沉沦其中。
云行无际,明月自圆缺。
十中学校后巷里。
轰隆隆。
六月的天,总伴随着不可预知的雷阵雨。
大雨倾泻而下,瞬间浇得后巷的一群人如落鸡汤。
“草,这什么鬼天气。”
为首的黄毛骂咧咧道。一头刺眼张扬的黄发,如今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原本就心情不好的人,因为一场雨,愈发地暴躁起来。
“给我打,狠狠地打。”
人群里,宿梦抱着头,趴在地上,倾盆而下的暴雨,很快在在地上汇成水流,因小巷排水不好,水流堵在小巷里,形成一大片的积水。
宿梦四周浑浊的积水,慢慢地变成了血红色,并不断向外扩散。
“老大,是不是严重了点。”小巷里的积水,有一半被染成了血红色,看着地上渐渐不动的宿梦,黄毛的跟班有些害怕道。
“怕个毛线。”黄毛愤怒道,“妈的,性格比我差,成绩比我烂,陈雨微凭什么看上他,眼瞎吗?”
跟班看着愤怒的黄毛,嘴角微抽,若说陈雨微前两年看上宿梦是有可能,但是这两年,自从他们找上宿梦,宿梦便如阴沟里的老鼠,无法活在阳光下,成绩更是一年比一年烂,如今的宿梦,陈雨薇怎么可能看得上。
就在前几天,跟班在商场里无意中看到陈雨微跟十中的校草走在一起,两人举止亲密,看着像是一对情侣,如今的陈雨薇之所以会给宿梦眼神,只不过是为了转移自家老大的视线罢了。
不过,这些事情,跟班不打算说出来,陈雨薇是十中副校长的女儿,老大是A市上市集团老总的儿子,现十中的校草,传闻家中从政,这三方里的任何一方,他都得罪不起。
两年了,但凡陈雨薇对宿梦少点关注,宿梦都不会过得那么艰难,可她偏不,她总在宿梦稍微好点,自家老大注意力稍微不在宿梦身上时,去找宿梦,挑起宿梦与自家老大的矛盾,而陈雨薇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两年前被宿梦拒绝过。
苏梦拒绝的体面,不过那时的陈雨薇却不管不顾地把事情闹大,让自己成了十中的笑话,本是自己过于冲动犯的错,陈雨薇却把所有的过错发泄在宿梦身上。
“对对对,她眼瞎。”跟班附和道。
“混蛋,你说谁呢。”黄毛暴躁地打了一下跟班的头。
“我我,我说的是我眼瞎。”跟班连忙谄媚地认错道。
“把棍子给我拿过来。”黄毛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道。
“是是是,老大,给。”跟班狗腿地递上一根手臂粗的木棍。
见自家老大过来,群殴宿梦的众人停了下来,给自家老大腾出位置。
双头抱着头的宿梦,精神有些涣散,不知从哪里流出的鲜血,和着雨水,流进宿梦的眼睛里,把宿梦的世界,染成了血红色。
“明天就是高考了,你是不是很开心。”黄毛抓起宿梦的头发,把宿梦的头提了问道。
听到高考两字的宿梦心头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扣着地上的烂泥。
“林向阳那家伙说你一直在骗我,耍我很好玩吗?嗯!”黄毛拿着木棍不停地拍着宿梦的脸。
“没,没有……。”
“哼,料想你也不敢骗我,你成绩那么烂,去考高考也是浪费国家资源,就不要去了吧。”黄毛笑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的宿梦,瞳孔忍不住收缩,“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在黄毛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黄毛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地砸向宿梦的右手臂。
“啊!”
剧痛让宿梦冷不住痛呼出声,追逐了两年的微光,本已近在眼前,如今却被人毫不犹疑地掐灭了。这一刻的宿梦,心底的绝望盖过了手臂的痛。
伤痕累累的手臂,浸在污浊的积水里,把积水变成了血水。
“你们在干什么,我已经报警了。”不远处,一句厉喝打断了小巷里的凌虐。
“老大,我们赶紧走吧。”看着地上宿梦的惨状,跟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道。
“我怕他个锤子。”黄毛嚣张道。
“老大,你前天才从派出所出来,再进去,阿姨会忍不住念叨的。”
“妈的。”想起自家老妈的唠叨,黄毛就头疼,“哼,便宜他了,我们走。”
一群人在那报警之人走近时,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你没事吧。”
这声音……。
暴雨里被持续殴打的宿梦,本来已经神识不清了,之后右手俱断的剧痛与巨大打击,让宿梦整个人陷入昏迷的边缘,听着耳边熟悉的声音,宿梦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出现的错觉。
“你……?”宿梦拼尽全力地开口。
“是你!!!“认出倒地之人是谁的那人,那人迅速地上前扶起宿梦。
“梦梦!!!为什么会是你?你怎么样了?梦梦!喂,120吗?十中后街小巷口,有人受重伤……。”
听着熟悉的声音,宿梦这才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梦梦!梦梦!”
不断打在自己身上的暴雨停了,宿梦努力地抬头,在一片血红的世界里,看见了一个形销骨立,邋里邋遢的人。
“莫麒……。”纵使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判若两人,但是宿梦依旧一眼认出来了,是莫麒。
莫麒为什么会在这里?涣散的思维已不允许宿梦思考太多,莫麒的反常是压倒宿梦的最后一根稻草,强撑着一口气的宿梦,在重重打击下,彻底晕死过去。
市医院。
宿梦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孟奶奶,有姥姥,有宿岚,梦里还有曲念梅,有莫麒。和那个一直被母亲打,有时会跟在莫麒身后的男孩。在梦里,宿梦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一生一梦,一梦一生,梦里的世界,抛去了世俗与情感的外衣,变得光怪陆离而又扭曲,宿梦在熟悉的一切里,拼命地追寻着那缥缈不定的东西,却怎么也追寻不到。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梦,又是一个有着预示的梦。
宿梦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醒过来的。
“梦梦,你醒了?”
“姥姥,莫…麒…。”宿梦有些焦急道。
沈雯按了下宿梦病床前的呼叫铃,“莫麒在咱们家休息,这孩子也真是的,为了亲自过来给你加油打气,愣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偷跑过来,我把他压在家里休息了。”
见沈雯神情如常,宿梦不禁生出一丝的疑惑,刚要开口,却见主治医生走了进来,一番折腾之后,原本便精力不济的宿梦,最终再也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
宿梦再次醒来,是第二天的清晨。
三人床的病房里,窸窸窣窣的轻语声一直不断,宿梦轻易地在这片窸窸窣窣的轻语里,捕捉到莫麒与沈雯的声音。
顺着熟悉的声音望去,宿梦看见了逆着光的莫麒,夏日的阳光灿烂明净,照在温和内敛的人身上,平添多了份生机盎然。
“梦梦,你醒了。”似有所感般,正与沈雯低声说着话的莫麒,忽然转头看向病床,与宿梦的双眸对了正着。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见宿梦醒了过来,沈雯不由得松了口气。
“梦梦?你怎么了?”见宿梦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莫麒有些奇怪地问道。
宿梦轻轻地摇了要头,“你怎么回来了。”
莫麒有些难过地挠了挠头,“当年若不是我,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梦梦,对不起。”
莫麒前两天才知道,宿梦没考上一中,只考上了不上不下的十中。在十中的宿梦,成绩一直不好,是倒数几名的存在。
莫麒不相信宿梦成绩会差成那样,自小一起长大,宿梦有多聪明,没人比莫麒更清楚,这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
莫麒望着宿梦层层包着纱布的双臂,眸色暗了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若是当年自己没在中考前夕去找宿梦,现在的宿梦,一定是安安稳稳地在考场上。而不是被人打断右臂,躺在病床上。
“怎么会是你的原因,那段时间,我的成绩本来就下滑了很多。”宿梦道。
“怎么就说起以前的事情了?梦梦,你头还晕不晕?”沈雯在一旁道。
宿梦摇了摇头,“姥姥,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沈雯这几年的身体一直不好,昨晚又陪了宿梦一个晚上,宿梦刚醒来时,所听到的,便是莫麒在劝沈雯回去休息。
“我没事。”沈雯摇了摇头道。
“姥姥,你就听梦梦的吧,你在这里,梦梦会担心的。”一旁的莫麒道,“有我在这里,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会照顾好梦梦的。”
“你这孩子。”沈雯还想拒绝。
“姥姥,我没事的,你回去休息吧。”宿梦继续劝道。
“你在医院要好好听医生护士的话,有事情记得打电话给我。”拗不过两人的沈雯,最终答应了下来。
“知道了姥姥,有医生护士,还有我呢,不会有事情的。”莫麒扶着沈雯,“走吧,姥姥,我送送你。”
“不用,你在这边陪着梦梦。”
“我就送你到医院门口。”
“你这孩子。”
“梦梦,我先回去了。”
“嗯,姥姥,你好好休息,我这边没事的。”
看着莫麒扶着沈雯走出病房,宿梦难受地闭上了双眼,自己昏过去之前看见的那个莫麒,一直如影像般清晰地印在宿梦的脑海里。
形销骨立,精气全无,宿梦曾经见过很多个与那时莫麒一模一样的人。
与黄毛秦鲲周旋的两年,又岂只有殴打那么简单,宿梦曾经被秦鲲带到一个隐秘的会所内,在那里,宿梦看到了好多个吸毒的人,花了极大精力才脱逃成功的宿梦,为了永绝后患,设局让秦鲲在阴差阳错里举报了会所。
这一局让秦鲲正面对上了□□的人,秦家花了无数的钱财,才把秦鲲从这件事里完全摘了出来,为此,秦鲲被禁足在家半年。
半年之后的秦鲲,其实都快忘了宿梦这个人,直到陈雨薇又故意找上宿梦。
周而复始的两年多,表面上宿梦胜少败多,内里其实是胜多败少,宿梦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自己高考后远走,彻底摆脱掉这些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林向阳。
宿梦见过林向阳,也曾听人说起过林向阳的很多事情,若说林向阳能在与自己连点头之交都没有的情况下,洞悉自己的伪装,宿梦是不信的。
林向阳之所以信口调拨宿梦与秦鲲,不过是看宿梦与秦鲲不顺眼罢了,而摆弄秦鲲这种无脑力大的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和煦温雅的外皮下,是阴冷黏腻的毒蛇心肠,林向阳不管宿梦与秦鲲两人之间的斗法谁赢谁输,他只需通过拿捏住秦鲲的七寸来拿捏宿梦的七寸,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招阴差阳错的借力打力,让宿梦满盘皆输。
而莫麒,初见时的那个莫麒,像极了宿梦曾经在会所里看到的那些吸毒的人。
可惜,因自己太过担心,一醒来便打草惊蛇了,等莫麒想好借口,整理好思绪回来,宿梦估计自己再也套不出他的话。
莫麒心大,不聪明,但是,若是莫麒对一件事情用了心,那这件事情,他会做得完美无瑕,无可挑剔,比如,这几年里往来的书信。
宿梦记性极好,接近过目不忘,对于两位好友的书信,宿梦不但保管的非常好,还会经常拿出来重温,对于书信的内容,宿梦都能倒背如流了。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宿梦,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些书信,依旧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莫麒……。”宿梦有些难受地邹了邹眉。
夏日的阳光明媚如日,却照不进宿梦阴沉沉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