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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橙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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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化道出血、腹腔积液以及免疫力下降导致的低烧,癌症并发症的反复出现让沈轶理的状况急转直下。林拥云在ICU外连守了两个白天以后被沈明心劝回家休息,万曔正好辞职在家没事便时常往医院跑,和沈明心轮流守着。
主治医师过来把两人都叫进了办公室。他一边整理沈轶理近期的治疗记录一边给两人详细做了介绍。两人最近几乎都在医院,沈轶理的情况都看在眼里,医生介绍时也静静听着,没有多大意外可言。
介绍过后,医生停顿片刻,看着两人情绪还算稳定,才算说出了这次谈话的真正目的。“情况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不说你们心里也清楚。沈教授的状况确实不好,发现的晚,自身身体情况也不佳,作为医生我们能做的肯定会尽全力做,但也不能给家属不切实际的希望。以我的个人经验判断,恐怕撑过这个月都有些困难,早点做些准备,免得太匆忙留下什么遗憾。”
主治医师和沈轶理算是旧相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嘱咐了一遍,也算仁至义尽。
两人从办公室回ICU要走过一条空旷幽静的走廊,每走一步好像都能听到回响。响一次心就被揪起一点,越走越没了着落。沈明心猛地拉住万曔的袖口,妄图给心找一块落脚的地。她喉咙发紧,说出的话都虚浮:“小曔,我想给我爸买个漂亮点的骨灰盒。”
沈明心比万曔大半轮,是沈轶理夫妇老来得子,没吃过苦头也没担过事。跟着夫妇两叫万曔“小曔”,其实大部分时间更像万曔的另一个妹妹,对万曔的依赖比沈轶理夫妇少不了多少。
万曔空着的手在沈明心肩上轻拍两下浅做安慰,跟陪护叮嘱了几句,带着沈明心到了最近的殡仪馆。
门口停车场正中间站着个微驼着背,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盯着两人看。万曔抬眼看回去,对方也不怵,反倒对着他咧嘴笑了笑。
万曔没再理会,把沈明心往身侧护,保持着距离往前走。
那人身后停着一辆面包车,车上广告纸设计得粗糙却很醒目。“一条龙服务所”万曔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这个人是在看自己的潜在客户。
五年前他和晁曦还在努力和立上搭上线时,立上的一个业务主管的母亲溺水走了,身份鉴定认领等走完派出所的手续后,尸体在殡仪馆冻了大半个月,算了个好日子葬礼通知都出了,殡仪馆那边表示没有提前通知解冻,火化不了。
两人听到消息觉得是个推进关系的好时机,便跟着去了殡仪馆调节。一番沟通下来后结果还是一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没解冻也是火化不了的。
这时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一个中年男子问他们要不要帮忙,递出的名片上就写着“一条龙服务所。”两人交了所谓的“中介费”,眼见着男子打点了几处,用不上天王老子来当场就给插了队。
大部分人不到南墙心不死,今天这个男人也没有马上上前和他们搭话,就是等着他们碰壁,这样中介费用更好谈。
他想着今天沈明心的状态已经不太好了,如果再遇上刻薄的工作人员心态可能会崩掉,便示意沈明心原地等一下,转身找那位“一条龙服务”的。
那个男子还没等万曔说话,已经递上名片自我介绍起来:“先生,要服务吗?我姓王,叫我老王,隔壁老王的老王。先生您贵姓啊?”
对方的笑话有点冷,万曔笑不出来,接过名片道:“您好,免贵姓万。”
“万先生,走,咱们要抓紧了,这里的公务员下班早得很。”老王没等万曔说明来意,便推着人往殡仪馆大门走去。万曔没办法,拉上了沈明心,自己隔在两人之间往里走。
服务台的墙壁上写着“廉洁服务,温情永存”八个大字。人总是越没有什么越强调什么。
万曔走上前和前台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您好,我们想来……”
没等说完,对方冷冷道:“有预约过吗?没预约现在什么也办不了,都快下班了。”
老王笑呵呵道:“我们不办业务,找张主任,张主任还在办公室吗?最里头那间是吧?”
工作人员瞥了老王一眼,大概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回道:“不知道,现在没在办公室。你自己打电话问他。”
“行,那我们进去等他。”老王带着两人往昏暗的过道里走。回南天已经过去了,过道上贴的瓷砖却还是湿漉漉的,有些地方甚至淌着小水流。
办公室门虚掩着,老王打开门招呼两人坐下,俨然把张主任的办公室当作自己的地盘。“张主任出去了,说是过会儿回来。你们是今天就得办事?死亡证明开好了吗?尸体在这冻着了?”
万曔总算有机会解释:“我们不是来办火化的,人还在医院,就是时日不多了,想提前看看需要采买的东西做好准备。”
老王闻言直拍自己大腿:“害,怪我着急没问清,这事容易都不用麻烦到张主任。走,我带你们去看看,这里东西都齐全,提前预定好好呀,省心。”
老王带着两个人在偌大的殡仪馆拐来拐去到了一个大厅,工作人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正在手写记录本。
老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塞到记录本底下,亲切叫那人“李叔”。“李叔,我今天带家里两个小辈来给他们爸选身后事。小娃娃这些也不懂,您帮忙把把关。”
“行,过来吧。”李叔一边把烟收进口袋,一边把三人往里带,“骨灰盒是重头,先选这个,后面的都好说。”
“这个好看吧,刻的是福禄双全。这玉质地多好,温润透明,给老人家很有面子的。”看着两人谈吐穿着上佳,李叔直接介绍了个最贵的。
万曔转头看沈明心的意思,沈明心摇摇头,嘀咕了句:“硬邦邦的,冷冰冰的。”
李叔耳朵极好,听到了忙说:“硬的不要?那陶瓷的就不用给你们介绍了。看木的,看看这个金丝楠木的,雕的帝王居,气派又耐用,不腐不坏的。”
沈明心没说话,转头看了别处。那是个乌木做的小盒子,外形像个信封,造型简洁,在一众繁复里显得极不起眼。
“这个是信封?上面还有个火漆印,这个图案是可以定制吗?”
“喜欢这个呀,要不说年轻人品味一样。这个我收的小徒弟设计的,正好今天在,等着我问问。”李叔转身走到一扇门帘遮挡的门前,敲了敲门框喊道,“小哑巴,出来,客人找。”
怯生生的一个瘦弱Beta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向李叔。
李叔介绍道:“这两位客人想要你设计的这个骨灰盒,问你上面的那个章能不能改图案。”
小哑巴看向沈明心和万曔点头作为答复,又举起手里的本子写了句话:“火漆印里面可以装信息素香水,代替家人陪伴死者。”
尚海有在骨灰盒里放亲人常带饰品当作陪伴的习俗,沈明心觉得信息素香水比饰品更好些,便问道:“能放两个人的吗?”
小哑巴低头写道:“你把想要的图案给我,我可以根据图案改出两个香水槽。”
“那太好了,我过几天画好了给你。”沈明心做装置艺术的,设计一个图案并不是难事。
一切谈妥后她又有些犹豫,转头问万曔:“这木头这么黑,好像也有些硬,在里面好像不太舒服。”
老王闻言坐不住了,打趣道:“你这小娃娃还挺迷信。那个人走后不是躺在这小盒子里,墓口一封都是乌漆嘛黑的,没区别。你要实在担心让你李叔给里面再加层软垫,行吧?”
“也是,那就这个吧。”沈明心同意后,李叔开始带人看起纸棺材。或许是收到好处,后面的推销开始收敛,“纸棺材的话就选最基础的就行,火化前装尸体的,讲究这个没意思。也可以选个套餐的,里面附赠纸衣服元宝什么的。其实现在都不让烧了,对死了的人没什么区别,就图个活着的人心安……”
订好所有东西后,两人和老王在停车场分开。沈明心看起来更沉默寡言了,万曔柔声问道:“肚子饿了吧?想吃什么?”
沈明心抬头勉强寄出个微笑:“吃烧烤吧。国外吃不到,馋死了。”
“好。”万曔开车开到了一家大排档,这家店最开始还是沈明心带他来的。
时隔多年,老板娘还是一眼认出沈明心,寒暄道:“明心,带弟弟过来了呀。好久没来了,在国外都还好吗?店里忙不忙?”
沈明心在国外开了家手工店,刚开始的时候手忙脚乱,状况频发,一气之下扔下所有回国当了几天缩头乌龟。喝醉酒后在烧烤店里抱怨过,没想到老板娘记住了。
“今年还行,招了人,我不在也能转。”沈明心轻车熟路,拿起筐选菜,挑了一堆肉后才夹了几串娃娃菜和花菜,抬眼问万曔,“要不要再多加几串?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娃娃菜的。”
“我喜欢娃娃菜?都行的,挑你喜欢的。”万曔自认为没太多喜欢讨厌的,只要是吃的东西他都可以。
“也是,每次大家吃饭你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别人的喜欢记得门清,特别你前对象的,自己的估计都没在意吧。”沈明心又夹了几串娃娃菜,又添了点西葫芦,“其实你喜欢还挺好看出来的。回回聚餐都闷头吃蔬菜。”
这么简单的事情万曔自己不知道,相处了8年的前对象也不知道,分了也好。沈明心暗自吐槽了句,把选好的烤串给了老板娘:“老板娘,要多多辣,还要一打啤酒。”
万曔正在付款的手顿了顿,跟老板娘说:“老板娘,只要两瓶。”转过头又对沈明心道:“我开了车,要送你回去,你也少喝点,别让师母操心。”
沈明心瘪瘪嘴,答应道:“行吧。”
万曔话少,沈明心今天兴致不高,所幸两人相识多年,沉默着喝酒吃串也不至于尴尬。
沈明心又抓起一串大鱿鱼咬了一大口。老板娘辣椒面给的大方,这一口让沈明心呛得翻江倒海,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了,喝了口啤酒才算顺下来一些。
“慢点吃。”万曔递纸巾过去给她擦脸。
沈明心把嘴擦了,又换张纸闷头擦鼻涕眼泪,咳嗽声渐渐变成了小声抽泣。
“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说人生前死亡都要经过一个小道,那条道又黑又长,好寂寞的。我光是走医院和殡仪馆的那两条冷冰冰的道就已经受不了了,我爸他该怎么办呢?”
她低着头,眼泪越擦越多,脸颊通红,看起来有些醉了,零零碎碎讲着不着边际的醉话。
“我不想让他去走那条路,可我又觉得他现在也很痛苦,也没人告诉我哪个好受点。明明知道没有可能了,可我们还在,我还在强留他。那么多针眼,那么多此抢救,怎么会不疼呢?说不定早点走过那条路,他就好了。那个卖骨灰盒的说得对,什么玉的,木的,死了什么都没有,不过是活着的人自我安慰而已。他甚至不能自己选择活着还是死,现在的抢救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选的自我安慰。”
“以前我的艺术展和店铺一团糟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我妈,问她我是不是走错路了,或许选我爸为我铺好的那条路,走学术就不是今天这副样子。我爸知道后转天就带着我妈去我那看我。逛街的时候我接到一张新式葬礼的宣传单,购买一片地,死后把骨灰撒上去,会有人帮忙种出一大片花。很浪漫吧,和中国的那句诗‘化作春泥更护花’异曲同工对吧?回国之前,我爸把墓地的购买记录给了我,说是他和妈妈一起买的,他们都希望我生死由己,一切自由。”
“我当时还跟我爸许诺,也给他买个漂亮的骨灰盒作为交换。可我今天怎么也选不到好看的,跟他给我的比起来,哪个都比不上……”
沈明心越说哭得越狠也埋头吃得越多,借着酒精这些天的情绪算是爆发了出来。
万曔没劝,只是把她手边吃完的盘子换掉,拿了些新烤的放到她手边。有些饭哭着吃完了,生死这道坎也算过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