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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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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母亲!爹爹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初春的雨丝裹挟残冬寒意,朱漆门楣上封条已叫雨水洇作惨白,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跌坐在青石阶上,被个素衣妇人紧拥入怀。
“母亲!”云昭月死死攥紧云夫人的衣袖,泪雨交浸的芙蓉面仰起,杏眸噙雾,唇瓣咬得死白,声若裂帛,“那些奏折,那些奏折分明是伪造的,圣上怎能——”
“月儿!”
云夫人一声厉喝打断她未尽之语,少女娇俏的眉眼一颤,生生将泣音咽回喉间。
禁军的铁靴不停,似要将这云家大宅给踏碎了才罢休,打砸声四起,隐约掺着些腌臜笑骂。
云昭月抬眼望去,四处贴着的抄家文书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她透过被泪水糊满的眼,看着正堂悬挂了几十年的御赐金牌轰然落地,看着禁军在她的家宅大肆搜刮,看着母亲发丝凌乱衣衫褴褛,自己却无能为力。
瞧着眼前这破败景象,心中却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这方庭院还是笙歌鼎沸的模样,她躲在母亲身后,看父兄与王公贵胄们把酒言欢,锦鲤池底文石映火树银花,恍若星屑坠瑶池。
彼时自己仍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
可不过数月光景——
“月儿你且记着,”云夫人忍着泪,将女儿寒玉般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素来端雅的面容现下却灰败如枯槁,“我们云家三代戍边,军功显赫,傲骨是最丢不得的东西。”
云昭月喉间呜咽哽得脖颈发颤,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她凝望着母亲肃然的脸,竟是头遭在母亲脸上瞧见这般神色。
“纵是折了金钗,莫折风骨!”
忽地,东厢传来木椽断裂的巨响,云昭周身一震。那是兄长的书房,上月她还伏在那张紫檀翘头案上临帖,兄长握着她的手教写“忠孝传家”。
忠孝传家,如今听来甚是可笑。
脚步声渐近,云昭月与云夫人皆是一抖。
“夫人,得罪了。”
禁军统领低沉冷漠的声音,在二人眼里仿若最后的判决。
云昭月无助望向母亲,却见母亲猛地攥紧腕间翡翠镯子,那是太祖赐婚时赏的传家宝,此刻竟在妇人掌心裂成两段。
“月儿,月儿,”云夫人扳过她的脸,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她肩胛,温热血珠顺着断裂的翡翠镯蜿蜒而下,在满地狼藉里绽出妖异的红梅,“待会儿勿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活着方能等到太子他——”
惊雷劈开阴云,亮白的光霎时照亮母女二人惨白的面孔,云昭月喉中一甜,尝到母亲塞进她嘴里的玉珏滋味。
官兵的喝骂声混着瓷器破裂的碎响,她望着母亲倒在朱漆廊柱下的身影,彻底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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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还不利索着点,仔细洒了羹汤,看小姐如何惩治你!”
前头扎着双髻的丫鬟扬着眉颐指气使,倒似借了虎威的狐狸。
“是。”云昭月垂首应诺,青瓷碗盏在她手中纹丝未动。
那丫鬟又冷哼一声,眉眼间尽是不屑之态,“你可莫要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云家三小姐,如今到了我们国公府——”
她猛地一顿,云昭月被猝然逼停,瓷碗里汤汁险些洒出,她眉头一皱堪堪稳住。
丫鬟见目的不成,脸色阴沉下去,“到了我们国公府,就好好当你的奴婢吧!”
“自然,谨记姐姐教诲。”云昭月依旧低眉顺眼的模样。
那丫鬟讨了没趣,甩着帕子撇下她径自去了,留她独身给府中小姐送食,又是一顿夹枪带棒的讥讽,云昭月只面色不改闷声受了这顿辱骂。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早已预料到了。
在她的父兄被斩首,在母亲自戕时,她便预料到了这番情形。
她云昭月,不再是从前被人捧在手心的云家千金,而是如今国公府谁都可使唤的小奴婢。
夜色愈深,竹影重重,云昭月独身走在偌大的庭院里,正要往后厨盥洗器皿去,却听见一惊恐的喊声。
“刺客!有刺客!快来抓刺客!”
恍惚间,漆黑的庭院火光四起,是奴才奴婢们提的灯笼和蜡烛,杂沓履声间错着惊喊呼喝,一时之间变得混乱起来。
云昭月眼皮一跳,刺客?
想必刺客的对象应是国公府的人,与她无关,她也不能就此惹祸上身。
云昭月闭了闭眼,心神一定,见众人都忙着抓刺客,无人瞧见角落的自己,反身便利落地往后院里疾趋,唯恐被谁又给盯上。
可天不遂人愿。
“唔——”
正欲转进拐角,一只冰冷的手自黑暗中探出,覆住她的口鼻一把给拽了过去。
“唔!唔!”
云昭月呼吸一窒,浓重的血腥气直冲灵台。
为何刺客会盯上她?云昭月惊疑不定,口鼻被捂着愈发难以呼吸,喉咙里滚出嘶哑的残喘。
莫不成是云家的仇家?
在她胡乱猜忌之时,身后的人终于施舍般松开了一些力道,低声道:“不许出声引人过来,否则我就将你扼死在此处。”
云昭月忙不迭点头,鬓间的钗子摇摇欲坠,发丝都凌乱几分。
眼下活下去才是她唯一的要紧事。
觉出怀中人不再挣动,宁野指节寸寸卸力,神色淡漠地瞧着女子颤动的单薄脊背,似在考量是否作假。
云昭月默了半晌,才缓缓回过身去,一双圆又大的眼睛含着惊恐。
倚靠在墙上的男人剑眉紧锁,投下的阴影衬得那双凤目都可惧起来,唇色惨白,一身黑衣浸着血渍,腹上的伤口尤为可怖。
可看清眼前人的一刹,她却是一愣,瑰色的嘴唇一抖,不自觉问道:“太子殿下?”
宁野一顿,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却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这位小丫鬟。
本以为一小小丫鬟不曾见过自己,可以放心利用,可眼下既被认出来了……
宁野眼神一凛,一股子杀意霍然从他身上迸发,吓得云昭月一抖,不管不顾地握上他紧压着腹部伤口的手,生怕那手一挥自己的小命便没了。
“奴婢名唤云昭月,去岁上元节,殿下可曾记得?”云昭月蹙着眉,杏眸圆睁,可宁野紧锁的眉眼让她看得心尖愈凉。
“刺客是不是往这来了?”
“快,快来这看看!”
两人蓦然回头,火光逐渐逼近,脚步声都清晰起来,宁野正欲再言,一下被云昭月给拉住离去。
“殿下切莫出声,先跟奴婢来。”云昭月莲步促促犹不忘匆匆安抚一语。
宁野绷紧嘴唇,腹上的伤口隐约有撕裂的迹象,这丫鬟再万般可疑,大抵也闹不成什么事来,自己的伤也耽误不得了,只得暂且信任。
这丫鬟瞧着倒是机灵,一路避开府中耳目,带着他拐进各方小道进了一方破败的小柴房里。
云昭月后一步入门,扒着摇摇欲坠的门框谨慎地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仆人皆在另一边搜寻,便吱呀一声关紧了门。
云昭月一回头,便见宁野站在原处,目光沉沉望着自己,不禁喉头一紧,瑟瑟挨上前去,素手扶住男人的臂弯,声儿一句比一句还怯:“殿下,还请将就一下,且先坐着吧,您这伤万不可再多动了。”
宁野不动,只垂着眼定定凝视她,云昭月也不敢妄动,僵硬立于原地。
片刻,宁野见这丫鬟害怕得抖如筛糠,低垂的长睫都颤起来,才轻启薄唇道:“好。”
闻言,云昭月仿佛得了赦免一般,略舒胸臆,颤巍巍扶着宁野靠坐在柴薪堆旁,自己也蹲下身来。
她依旧垂着眼,连带头也低低的,柔声道:“殿下伤势颇为严重,奴婢这就去寻些药——”
“为何不抬头看孤?”
宁野忽地开口打断,嗓音低沉沙哑。
云昭月耳边心旌若擂鼙,像是下一刻就要跃出喉中,可还是勉强扯出一抹笑,回道:“奴婢身份低微,哪敢直视殿下尊容。”
“若是孤让你抬头呢?”男人不肯放过她。
云昭月抿抿嘴唇,眼睫眨了眨,才慢慢仰起脸来。
宁野漫不经心地耷拉着眼皮,却在看清眼前女子的容貌时,怔了一怔。
方才天色黑,未看清这女子面貌,如今在烛火下却看了个真切。
女子生得一双秋水杏眸如烟笼娇花,黛眉似蹙非蹙,玉瓷凝脂的面上,不点而朱的唇怯生生打着颤,泫然欲泣之姿恰似带露芍药,鸦鬓蓬松半掩香腮,不损半分花貌。
寻常丫鬟哪有这样的好颜色?
宁野旋即收回目光思忖着,去岁上元节……云昭月……
忽的,似是灵光将至,宁野撩起眼皮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云家三小姐。”
“谢殿下惦念,正是奴婢。”云昭月又将眼低下了。
宁野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漆黑的眸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嘲弄道:“当年名冠京城的云三小姐,却落得如此境地吗?”
话落,云昭月搭着的手紧捏了几分。
冷静,不可妄动。
于是又含笑道:“殿下谬赞,如今昭月能捡得一条命,已是皇恩浩荡了。”
宁野不置可否,突然闷吭一声,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
见状,云昭月喉头那句「合该的」险些冲口而出,贝齿堪堪咬住舌尖,垂睫藏住眼底讥诮,摆出副焦心神色细声道:“殿下伤重,还是让奴婢去寻些药物来吧。”
宁野方要点头应允,凤目微掀,恰逮住那兔儿般温软的眸底分明跳着簇火苗,狡黠得似厨房里偷吃食的小狐。
觉出宁野异样的眼神,云昭月也不再费心掩饰,只含笑轻启:“不过,还请殿下答应奴婢一个请求。”
“云三小姐好算计,”宁野不咸不淡回了一句,“若有所求便直说,别总摆先前那副哭丧脸惹人嫌。”
“我——”
“云昭月!”
是方才对云昭月颐指气使的小丫鬟。
云昭月立即将张开的嘴闭上,眉目一凛,一指比在唇间示意噤声。
宁野挑了挑眉。
“何事?”云昭月回头提声应道。
小丫鬟的影子透过一旁的窗模糊可见,正仰着脑袋喊着:“方才府里进了刺客,嬷嬷让我来瞧瞧你这小蹄子还活着没!”
言语真是粗鄙,云昭月暗暗鄙夷。
“无事,一切都好,姐姐不必担心。”云昭月淡声回道。
小丫鬟哼一声,迈着步子哒哒走了,纸窗上的黑影也随之而去,万籁中只余那小丫鬟的嘀嘀咕咕。
云昭月悬着的心好容易放下,转首正撞进宁野玩味的目光里,温声含着歉意道:“让殿下受惊了。”
宁野唇畔忽地噙了抹笑,仰身闲闲倚向薪垛,烛火摇曳间半掩了眉目,只听他又将话题稳稳牵回,语调听着有了几分兴味。
“云三小姐还未说清呢。”宁野弯着眉眼,眼神却漠然,他倚着柴薪堆,指腹摩挲腰间短刃。
“你想从孤这里讨得什么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