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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埃庇米修斯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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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天,通讯没有恢复,我检查了一下,埃庇米修斯号上的设备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大概塞勒涅三号和我们之间又间隔了一场足以切断信号的恶劣天气。
“我们最后还是烧掉了曹英的尸体。即使加上助燃剂,焚烧依然很不彻底。我不太想回忆那种灼烤蛋白质的气息,现在它也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了,和风暴一起。有时我会突然怨恨这样的天气,晴朗无云得世间万物如此明晰,我连幻想一切只是噩梦的机会都没有。风暴,我第一次如此渴望一场巨大的、将我吞没的风暴......
“另一方面,工作有了不小的进展。我们确定我们找到了......远亲的天敌。这颗星球上存在一种奇异的节肢生物,与地球上的昆虫不同,它们的几丁质外壳主要作用并非在烈日寒风中自我保护,而是使得它们能够面对哺乳生物体内的环境。从目前卢娜已经解读出的记述可以推测,人类远亲在面对这些寄生虫时几乎毫无办法。它们无孔不入,在寄生后期甚至可以操纵人类远亲的一些行为。虽然在曹英的身上暂时没有发现寄生虫操纵宿主的证据,但我们不能排除这些将人类的远亲从母星驱逐出去的家伙同样可以控制人类。
“这简直是一个恐怖故事了。孤星、尸体、未知的敌人,我们的远亲真是为我们送来了一份令人惊喜的礼物。我和卢娜认为这颗星球无法被殖民,我们必须尽早离开。乔里不表态,他总是如此,我疑心他从来不会作出任何对自己有影响的决定。乔里是一个并不随处可见的人,一个透明人。前者指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抛开一切不谈,他在另类生命研究和行星改造方面称得上内行。后者指他在其他方面的为人,抛开一切不谈,他无时无刻不致力于让人忽略他,好躲过一切必经的抉择时刻。从一种角度出发,我可以指责他是我一生中见过最懦弱的人,因为他无条件地恐惧自己作出的任何决定。从另一种角度出发,我也可以赞扬他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勇敢的人,因为他无条件地认同别人作出的任何决定。
“而我们之中的最后一个人,格鲁,他脑子里装的全都是墓地那些奇怪的真菌。他从发现假过敏开始就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想到采集并培养那些真菌的方法,连曹英诡异的死亡都无法停止他的执着。我深切怀疑,如果不是曹英死亡在前,卢娜和乔里据理力证危险性在后,这家伙还会想着弄点活体寄生虫回去。
“我们的争论以双方各退一步告终。埃庇米修斯号最迟会在第五十天的时候离开这颗星球。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们会想尽办法帮格鲁搞到那些真菌——当然,是指还活着的那种——而在第五十天到来之后,无论我们是否已经采集到那些真菌的活体,我们都会离开。真是感天动地,格鲁对新型真菌的好奇还是没压过他的求生欲,我们在想要活下去这一点上还是有最基本的共识的。”
......
“第四十二天,情况不大对劲。
“我在埃庇米修斯号内部发现了血迹,在用科考船的仪器分析后,我能确认血迹里有虫卵。当我再经过哪里时,血迹消失了。我们之中有人被寄生了。我采集了所有人的血样,但大家的血液全部正常。在我准备把所有人的血样和我在地板采集的血样进行比对时,埃庇米修斯号提示我,那份血样被取走了。之前为了方便操作,我关闭了埃庇米修斯号的绝大多数权限设置,我不知道谁带走了血样,我只能猜那就是被寄生的人。现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猜忌会把我们所有人都葬送在这颗星球上。我开始了对我的船员们的监视,这件事本身令我痛苦不堪。我没办法做那个躲在阴影里观察的眼睛,开始监视后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渴望向其他人说出真相。
“......我真的要说吗?我真的能说吗?我们有武器,最悲惨的结果是我们在感染寄生虫之前可能会先行死在彼此的枪下。如果我能找到被寄生的是谁......如果我能找到谁被寄生了......这是唯一的出路,我必须在第五十天前找到那个被寄生的人,否则回到塞勒涅三号就是一场灾难。那些东西是我们远亲的天敌,也是我们的天敌,现在我已经对此不抱怀疑。”
“施芮亚船长,船员:卢娜、船员:乔里已进入船舱。”
“......卢娜早先来找过我,她在这段时间里破译了更多远亲的语言,她认为,墓场里那些尸体是寄生虫的培养皿。我们的远亲在这颗美丽的星球开展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战争的对象是与他们立场观念不同的另一方人类远亲。谁说同类物种内部不会争斗呢?星际时代把我们的眼界都变宽广了,宽广到,忽视了同一种智慧生命内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根据资料,卢娜认为,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双方都死伤惨重,为了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他们抛却了底线。就在我们降落的这个位置,千百年前,一批人类远亲在此走上了研究并使用生物武器的道路。
“他们成功了,事实上,太成功了。那些寄生虫就是他们的成果。我们的远亲一开始建立了‘墓场’,并在墓场附近培育特定的真菌防止无关人士进入和寄生虫的外泄,但是在寄生虫的研究完备之前,意外还是发生了。一群被培育出来的,以培育者本身为食的虫潮席卷各处,巨大的、无可挽回的灾害在这颗星球蔓延。
“灾变发生后,我们的一部分远亲仓皇出逃,更多人则葬身母星。我们之所以没有在墓场之外发现更多的骸骨,是因为这里作为灾难的源头,一开始大部分尸体都被妥善处理了,而在后来,远亲们又竞相离开这座城市。他们的逃亡和寄生虫的大量扩散同时发生,完成了末日的连锁。
“乔里重新启动了这座城市里的服务器,里面储存的最后一条我们的远亲发上互联网的消息是一段还没被破解的话。卢娜根据其中字符的生僻程度猜测那可能是一首诗,或是一段独白信,总之对我们进一步研究寄生虫不会有更多的帮助,因此对那条信息的翻译被搁置了。”
“施芮亚船长,船员:格鲁已进入船舱。”
“......离第五十天的启程日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将要离开这里......在这里,姑且预祝埃庇米修斯号的所有工作,一切顺利。”
......
“第四十八天。
“大家都没有出现异样。我已经没有办法拖下去了。与塞勒涅三号的通讯没有恢复,留在这颗星球意味着更多可能的风险,我们决定至少先离开这颗星球,到大气之外再作打算。
“我的脑子很乱,我真的在做正确的事吗?我——卢娜,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刚刚,你开始记录的时候。姑且容我问一句,‘拖下去’是什么意思?你瞒着我们什么?”
“......帮我一个忙,把格鲁和乔里叫过来,我我有点事想说。”
“不用了,他们正在过来。”
“什么意思?”
“埃庇米修斯号的通讯设备被人为破坏了,我们之中只有你最常接触通讯设备,我想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好,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说,等所有人到齐后我们一起讨论吧。”
......
“我们不能返回塞勒涅三号。”
“为什么?”
“我在埃庇米修斯号内部发现过一滩含有寄生虫卵的血迹,附近的监控被删除,我无法确认那滩血属于谁。这就是我想说的事,我们之中已经有了一个可以毁灭塞勒涅三号的炸弹,通讯设备被毁也可能是被寄生者的手笔。”
“你之前不是采集了我们的血液吗?只需要一点简单的匹配,我们就能轻松找到那个被寄生了的家伙。”
“不,在我收集的所有人的血液中都不存在任何寄生虫的痕迹。”
“怎么可能!”
“格鲁先生,麻烦你冷静一点。船长说的话也是有可能的,这些寄生虫既然具备了可以控制宿主的智能,在被寄生的宿主身上无法采集到有寄生虫的血液也是有可能的。船长撒这个谎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完全可以现在就采集血液进行测试。”
“那如果本来就没有人被寄生呢?”
“那我就更没必要说这些话了。”
“当然有必要!你已经疯了!你关闭了埃庇米修斯的心理健康监测,为的就是防止被人发现你已经不正常了!”
“格鲁先生,你不如好好想想我们两个之中,谁是拿着武器晃来晃去、咄咄逼人、看起来更像疯子的那个!”
“你根本就不正常!在曹英死了之后!不!在那之前!你甚至无法为她流泪!”
“我如果哭了岂不是更能被指责精神崩溃?”
“你——”
“够了。”
“卢娜!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疯女人想我们全部死在这里!她甚至把通讯设备拆了!”
“格鲁先生,恕我视力不佳,仅凭我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我确实什么都看不出来。寄生虫的事我会想办法,检测手段总会有的。给我一点时间,目前我们还能在这颗星球上找到食物,我只需要一点时间,这不过分。我会找到检测办法的。格鲁先生,我认为你应该高兴,毕竟你又多了一些采集真菌的可能。”
“哈!那也得在我们之中没有出现一个疯子的前提下!你要在这待着我没意见,但她呢!你们的好船长!这次是通讯设备,下次她把发动机拆了怎么办!”
“船长......”
“没必要这样乔里,我会暂时冻结自己的所有权限,除了我的房间,我哪里也不会去。”
......
“权限......转移至......发送......塞勒涅三号......求救......”
“你在干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
“该死!你做了什么!松手!取消!取消指令!”
“大晚上的你们在这里吵什么啊?”
“快来帮忙,施芮亚是对的,这家伙被寄生了!”
“等等,你坚持住!”
“砰!”
......
“......呼......呼......解冻......权限。”
“是否确认解冻施芮亚船长的权限。”
“确认。”
“请确认解除人身份。”
“船员,乔里。”
......
“第......算了,我想大概是最后一天。卢娜死了......格鲁也是......卢娜留下了一些检测试剂,我和乔里的血液都没有与那些试剂发生反应,如果这些试剂真的有用的话,这意味我们两个人之中已经没有被寄生的人了......我们可以一起开着埃庇米修斯号逃离这颗美丽的星球,回到那个只有虫子当蛋白质来源的太空车间。美好的结局,幸福的结局......那不会是我的结局。
“我还是不安,我的恐惧与绝望比我在几天前主动进入房间时更甚。那时我以为卢娜真的会有办法,在我出来时,一切都能结束。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对结束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抗拒。
“格鲁是那个被寄生的人吗?卢娜呢?乔里呢?......我呢?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所有人看起来都如此健康,只是短短几天,寄生虫就这样舍弃了这么优越的宿主吗?我不信任卢娜留下的东西,我不相信乔里的叙述。埃庇米修斯号的数据被大量损坏,我什么都不信。我害怕乔里对我说他没有被寄生,我害怕我对乔里说自己没有被寄生......
“通讯设备已经恢复了,但是很不稳定。可能因为乔里和格鲁对这类器械不甚了解,也可能因为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正在发狂的电磁。曹英的死让我们永远失去了暌违这个星系的心情的能力......我竟然用了永远这个词......呵。
“当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埃庇米修斯号就像经历了一次可怕的灾难。我能看到爆破和腐蚀的痕迹,而我在房间里对此一无所知。我反复播放着系统保存的风暴的声音,好像把自己困在过去就没有眼前的难题。我已经为自己的逃避交出了足额的学费。
“埃庇米修斯号曾向塞勒涅三号发出过一次求救信号,还没有收到回复,我不知道塞勒涅三号能否收到。我追补了一个警告消息,同样,还没有收到回复,我也不知道塞勒涅三号能否收到。
“不久前,我仍对图雷克莫名的献身感到奇怪不已。如今我身在此地,决定为那艘空间站内的数百人牺牲,无人知晓,居然觉得心里有所慰藉。只是可惜我做不了更多的事,没有一个足够的波折。我的故事的结尾好像太平淡了......
“我一直害怕风暴。故事书里的,我亲眼目睹的,我从小就以为自己会死在某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我逃离我成长的那颗行星时也是一个暴风雨夜,我当时惶恐不已,除了活下去别我所求。而现在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主动舍弃离开的飞船,决定当一个杀人凶手,然后自杀,可见人生确实无常。我的一生都在逃离风暴,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也时时渴望着它。这是我的天性吗?至少现在,在无边际的宇宙中,存在某一刻星球,它此刻的风暴因我而起。”
......
“乔里?”
“啊,船长,你在这。”
“我发给你的通讯你看了吗?”
“......我看完了。”
“你看起来没什么想说的。”
“船长,你知道的,我很害怕作选择,但如果选择已经作好了,我就无所谓了。”
“真是有够奇怪的,我好像第一次看你笑得这么开心。这里什么都没有,要我去拿图雷的圣经念两段么?也不知道他的蠕虫上帝会不会让我们上天堂。”
“......船长,蠕虫教会没有‘上帝’,也不存在天堂。他们有祷词但是没有悼词。”
“哈?那那本东西里面,这堆人那堆人死了,或者某个信徒死了,或者什么其他别的什么人死了,然后一群神父围着念的是什么?”
“那个是......算了,船长,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