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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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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凤凰送去中学后,玉管不得不跟朋友跳上一辆租来的雪铁龙参加葬礼。他自己那辆垃圾别克还在汽修厂躺着。上个月有位剩一只眼的吸血鬼跑到第五大道上别他的车头。残疾人嘛,本该让着点的,但玉管急着接孩子,挤破了左边后视镜,等交警等了起码四十分钟,晏葭是在路上截住他的。
脸丢足了。青春期的大鸟也晓得自家短了车,今后要苦哈哈地挤校车上学。他才活了十八个年头,相当于神仙里面的刚破壳的崽——哪怕玉管看他像十五,但校医坚持说晏葭在学校表现出惊人的成熟,言谈举止有仙班气概——本就是凤鸟血脉,又或者是不死鸟,校医不晓,随便了。玉管从不纠结晏葭的来头。这鸟儿无父无母,孤零零一颗蛋,掩在古战场撤军后烧尸的灰堆里。缺了一尾的狐狸拿自己剩的八条尾巴昼夜地暖,后又把蛋撂在净火天梯那座维苏威上五整天,自己先中暑昏在硫磺味的空气里,却也是晏葭生下来睁眼见的第一人。
这鸟生下来就非比寻常,他把躺在一旁的白毛狐狸玉管踢醒,人看起来五六岁大,口气很横,通人语,好比一下母亲襁褓就迈出七步的释迦老祖宗——他踢醒玉管,问,你何人?因何在此?玉管迷糊起来,见鸟已破壳,自己一片苦心没白操,道,我玉管,等你。
晏葭不解。
玉管忙报来意:是你朋友。
晏葭自认为天生地养,这种灵物缺的心眼子往往比不周山顶漏的窟窿还大,他没父没母,也不认父母兄弟,孑然一身,称孤道寡。玉管喂了他十来年鸟食,开了店盘活被晏葭吃进肚里的资金链,在晏葭年许十一时,店遭火灾一次。当时晏葭正在铺子二层发高烧,不想人烧起来了——字面意义的烧。他化了团火球,次日原模原样地醒来,退了烧,发觉自己睡在灰堆里,玉管在旁支了张行军床。
头顶是空空的月亮。
晏葭时不时自焚,至今已两次。头一次烧没了玉管的铺子,他心里过不去,在玉管筹资重启时,六月初九大艳阳天下面,支了个卖唱摊子,不嫌丢脸地载歌载舞。凤族能歌善舞,自三山至诸夭之野皆有令名,晏葭抹了夭红妆面,扮美娇娘,面前拿拾蘑菇的细编竹筐摆了一排,跳了一下午。玉管没敢出来看。夜里,晏葭终于结束了他抛头露面的夜生活,提了三大筐duangduang响的银钱,来向玉管交差。次日早,隔壁石榴花精晨练,一见玉管的白毛大尾巴,笑伶伶吆喝一声:
“喂,狐狸!昨晚又唱又跳那小美人,是你家鸟吧?”
玉管嗖地敛了尾巴,躲花架子下不吱声。
晏葭不嫌丢脸,改日照样高高兴兴去上课。街坊都清楚,晏葭是鸟,只是玉管不透底细,无人往凤凰这种天潢贵胄上面猜。这里是保留地,三教九流杂处,仙种早飞升到九天之外享清福去了,无人在此长居长留。
且凤凰名声不好,晏葭不熟悉这千年来旧闻,玉管便也不说,任他自得其乐去了。
今天租车,为的是参加朋友葬礼。最近死的不仅有他那辆别克的后视镜,还有一寿终正寝的狼人朋友。到场的只有玉管、石榴花“蕊浪”小妖精,还有位兜着面孔的吸血鬼。火葬场预备停当,轰轰地烧四十五分钟,玉管忽道,要不要摆贡?
蕊浪眨眼间开了些石榴花出来,左右瞧瞧候灵室,“没桌。”
吸血鬼道:“给我一朵。”
三人只好一人接一朵石榴花擎着。玉管仍觉不妥,左右看:
“再来点贡品不……水果……克里夫爱吃马肉,我们……”
“我们还是仅仅以花纪念更好。”吸血鬼拉山德撩开兜帽,露出一张枯槁的白脸。他生而为人时必是个可圈可点的帅哥,保留地风水不养人,可见一斑。
蕊浪也同意:“文明殡葬。”
玉管无语:“克里夫若知道你们给他吃花送行,要改日上来咬死你俩。你们假期都不去酆都旅游的吗?”
拉山德暧昧地微笑。
“昨儿个打麻将,”蕊浪娓娓道,“克里夫说头晕,先歇了。账还没结,人在客店里死了。我和拉山德只知缺人,又叫了袖娘过来,这下可好,袖娘杀得我俩死了人都不晓,钱不够,回去拿,才发觉克里夫死了有一阵子。”
“叫袖娘来,那不是你俩活该……”玉管喃喃。袖娘本名杨疑袖,是这一带麻将最好的女鬼,传说生前当老千,遭人索了魂,钱没赢够,揍了地府通判逃跑,如今遭酆都缉拿,隐姓埋名躲在保留地。
“你们可想好了,”玉管道,“此去一别,与克里夫恐是永别。拉山德你自不必说,吸血鬼和狼人可不是拴一块受审的,蕊浪你个轮回册上没名的人,难不成学孙大圣闯进去?”
蕊浪撇开头,嘴里发一声人放屁似的动静。
“算了。”玉管道,又看时间,“他怎么还没烧完?”
“狼人么,骨架子大。”蕊浪说。
又等了半个小时,灰才推出来。这才发现没个盒之类的收殓,遣拉山德回车上,找了又大又结实一金属桶。兴许是车东家的油漆桶,里面还有些半干白腻子。
三人合力铲骨灰,铲铲停停。当真是骨架子大,劳动又花了半小时,小山似的灰堆总算净了。余一点叫蕊浪舔了。给花粪肥。玉管边铲边怨,说这岂是灰,这不是砖么?他见过晏葭焚身时的灰,细腻如粉,换个物种,骨灰竟是这样的。
最终力气活也是他干。玉管修为高,断了一尾,也是当年青丘苏家的重器、杀器。把骨灰扛车上,雪佛兰索罗德皮卡载一桶白灰,不知道的以为是家装施工队。
坟是玉管选的。没空讲究风水,桶也寻不着盖,叫蕊浪覆了些大叶子上去,开始挖坑。一晌午过去,坑半成,三个人都瘫了,玉管忽然接到学校电话,说你鸟在学校揍了人,马上来一趟!玉管正累得气不顺,略略一端详克里夫的坟坑,计上心头,甜应着教导主任,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不自觉喜上眉梢,一挂电话,趾高气扬地告诉二同僚:老师叫我了,失陪。余坑不多,你们看着挖到埋得下桶就行。
“我们干嘛不海葬呢。操。”蕊浪汗如雨下,面若傅粉。
拉山德不乐意:“你到底是你家鸟的啥人啊?你一狐狸,他一鸡,你养他,非亲非故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俗语有进步。”玉管皮笑肉不笑,“我们这叫意定监护。法盲。”
损完朋友,精神百倍。玉管乐颠颠开上皮卡,给鸡拜年去了。
保留地仅有两所中学。须知此地方圆千里,计有蓬莱、方壶、瀛洲三岛总面积,却有70%的苦役犯、逃犯、堕天使、夺了神格的无赖神明,还有每条街三打魔鬼、半打身上有人命的精怪、十头异兽、六种混血怪物。不是照料孩子的好去处。然而玉管从不以孟母自命,晏葭这样失群的鸟,能活就不错了。反正就算读不了书——也没什么用,不过是找些人替玉管看鸟,——也自有生计,上次见他在家门口卖艺就收获颇丰。
也可以送回凤族。反正死鸟们还没死绝。为什么不呢?
是不想吧。玉管前半生和凤鸟、应龙这些神物常打交道,倒足了胃口。
等晏葭足龄及冠,有他自由。
*
教导主任是个油光锃亮的癞蛤蟆。应该说他还是很有教育理想的,只不过玉管一眼能透破真身。癞蛤蟆在保留地以外没有考教资的权力,所有“下九流”妖怪都没有。狐狸属于上三流。
玉管刚自我介绍,主任已推眼镜,镜片锃亮一晃:“你是孩子他谁?”
“我是晏葭家长。”玉管和蔼可亲道。
“父母呢?”主任又问,“恕我直言,你这一看也不是鸡啊。”
“我们是偶合家庭。”玉管笑眯眯。
主任勉强接受了这说法。他也见多了。起身引路,路上道:“晏葭下午上体育课,谁都没看着,突然就揍了他班里一个小天使,名叫塞巴斯蒂安·莱昂诺尔·以马内。问为啥,晏葭也不说。但那边是天使,咱们孩子也不能就这么被人欺负了——”他在门口停下来,舌头嘶嘶响。
“就是说他爹娘是堕天使呗,”玉管懒洋洋问。
正经天使不来保留地的公立院校。就算是驻保留地治安使,孩子也去“RIESTPS”,瑞思地普斯,全称保留地国际专属圣托马斯私立中学(Reserve International Exclusive St. Thomas Private School)。
主任又推了下眼镜:“那边的家长马上也要到了,我建议您先和晏葭本人聊聊。”
*
晏葭坐在沙发上,一副大爷样,还给教导主任背影翻个白眼。门一合,玉管趋前,晏葭收了架势,敛气静心,垂眸晏坐,九五之尊风度。
玉管抱臂:“你揍人家。”
晏葭:“嗯。”
玉管:“不想道歉。”
晏葭:“嗯。”
玉管:“和我说说。”
“他们骂我。”晏葭说,“骂我没爹没娘。”
“你有。”玉管说。“你以前不因为这个打人,他们还说什么?”
“你之前说,”晏葭说,“我不能随口跟人讲我是怎么生下来的。”
“你没讲吧?”
“没。”
玉管松口气。
“你说不许讲,我就没讲。但他们说,我是凤凰,爹娘都被我烧死了。”晏葭又道,“我没在这烧起来过,不知道他们从哪猜的。我知道我是,知道你不让我说是因为我很危险。”他微微挑眸凝住玉管,眼尾斜飞,凤眸熠熠,“可他们猜到了,我本想杀了他。”
玉管张口,结舌。半晌定住神,忽然晏葭仰视他:“你头上长耳朵了。”
玉管一摸,果真两个毛耳朵从头发下支出来。一紧张就搭帐篷。他慌忙把耳朵抚下去,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发烧那天。”晏葭道。“凤凰名声不好,你不说,我不怨你。堕天使怎么办,他们已经知道了,你动手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