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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戏,谁当了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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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诞生起,就知道自己是这世间唯一的神。但脚下这片土地,我却不知道是否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若是在人间多停留些年月,或许能找到那句最贴切的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惜,这里虽有阴山般绵延的峰峦,翡翠般鲜活的草场,却始终死寂沉沉。赤足踩在松软的草甸上时,我总恍惚觉得天地间只剩我一人,连拂过耳畔的风都带着亘古的寂寞。
我通晓万物运转的法则。只要动念,这片草原顷刻就能鸟语花香;若是愿意,掳几个凡人来此定居也易如反掌。自诞生以来,除却玉兰树下偶尔显现的神谕,再无人约束我的意志。一切都顺理成章,仿佛我生来就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方天地——虽然我并无这个兴趣。
不必收集凡人信仰,仅凭神核就能坐稳神位,偶尔我也会想,这天道究竟何意?既然创生了我,又让我无半分人性,连带着对凡人都格外不管不顾。
我并不怕孤独。只是在天上呆久了,难免乏味。看云卷云舒千年,终究不如人间一场春雨来得生动。
于是我随意选了一天下界。按凡人的年历来算,那年是道光二十一年,正值春分,落了场春雨在长安街。
京城春天多土多沙,被如此洗涤一番,也显现出不似北方有的朦胧烟雨气。我隐了身形上街,并未执伞,灰色长衫和黑色布鞋也未曾沾湿。我听见路过的孩童学着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慢吟“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不禁莞尔。卖杏花的小贩在檐下躲雨,蒸糕的雾气混着雨丝,将整条街都染上甜香。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停时,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上还泛着水光。暮色四合之际,广和楼前两盏朱红灯笼已然亮起,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两团朦胧的光晕。我隐去身形穿过熙攘人群,听得茶博士正与熟客夸口:“今儿苏老板的《游园惊梦》,可是特意留着雨后这好天时来唱。”
楼内水磨青砖地刚被小厮用艾草水擦过,泛着潮湿的草木香。二楼栏杆积着薄薄水汽,我倚栏而立时,袖口沾了缕攀援而上的忍冬藤——这凡间草木竟能触到神明衣袂,倒也有趣。
忽听得三声云板响,满堂烛火齐齐暗了三分。台侧乐师们屏息凝神,唯有月琴弦上一点反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梦回莺啭——”
这一声唱从幕后飘来,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走。但见藕荷色褶子一闪,苏暮雨踩着鼓点翩然而出。他今日的妆格外精细,眉心画了朵将绽未绽的梅花,眼尾金粉一直扫入鬓角,在烛火下流转着碎金般的光。
我看着他三寸厚的粉底靴踏过台板,那步伐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台上并不存在的落花。水袖甩开时带起一阵香风,竟把前排老者旱烟袋里的青烟都卷成了螺旋。满座叫好声中,他旋身折腰,脑后雪青色的飘带拂过唇畔,倒像是故意要尝那绸缎的滋味。
“乱煞年光遍——”
唱到"遍"字时突然拔了个高腔,楼外刚歇的雨竟似被这声勾引,檐角又淅淅沥沥落下水珠来。我见他将水袖朝我所在的方位一抛,那丈余长的白绫如同活物般蜿蜒而上,险些要缠住二楼栏杆。座中有女眷惊呼出声,却见他手腕一抖,那水袖又乖乖落回臂弯,只是末端沾了片不知从何处带来的海棠花瓣。
此刻月光正透过云层,与楼内三百盏烛火交融,将他身影投在描金彩绘的台柱。我凝视他锁骨处随呼吸起伏的衣褶,忽然想起神域里那些永远静止的玉兰,头次觉得那枝头的花还是鲜活些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唱这句时他本应面向东座,却蓦地仰头望来。那一瞬他瞳孔里映出的不是凡人肉眼可见的空荡栏杆,而是我银发垂落、眉间霜雪的模样。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舌尖飞快掠过下唇,将原本淡色的唇瓣润出嫣红。
我手中茶盏就是在这时跌落的。
定窑白瓷顺着栏杆滚落,在空气中划出莹亮的弧线。本该摔在台前空地,却见苏暮雨足尖一转,硬生生改了既定的走位。瓷盏在他靴尖三寸处碎裂,飞溅的瓷片在月光下如碎玉纷飞。满座哗然中,他金线绣的裙裾扫过那些锋利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哟,二楼雅座的爷们儿也入戏了?”
他即兴添的这句词带着七分调侃三分嗔怪,尾音却颤得厉害。乐师们愣了片刻才跟上他的调门,胡琴仓促间拉错了两个音。只见他踩着节奏避开最大那片碎瓷,水袖往我所在的方向一展一收,竟是个邀约的手势:“敢问仙君,可要共赏这满园春色?”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他藏在袖中的左手突然痉挛般攥紧。我看着他指节发白地将水袖绞出深痕,那上好的杭绸怕是已经留下了指甲的刮伤。座中无人发现异样——他们都被那声“仙君”逗得前仰后合,只当是苏老板今日格外风趣。
此刻戏台两侧的铜镜将月光反射到他脸上,我才看清他额角细密的汗珠正顺着鬓发滑落。方才那个对视耗费了他太多气力,凡人之躯与神明对视的重压此刻正让他脊背发冷。可他偏要撑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连金粉遮盖下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
后台传来班主压低的咳嗽声,这是提醒他莫要太过离经叛道。苏暮雨却恍若未闻,反而借着拾帕子的动作单膝点地。当他仰头时,一段雪白的后颈从立领中露出,上面竟有道陈年的勒痕——像是曾被什么绳索紧紧束缚过。
“原来神仙也爱听昆曲。”他用只有我能听见的气音说道,每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吐息,“那明日《牡丹亭》,后日《长生殿》,我都给您留着座儿可好?”
满堂喝彩声中,他施施然起身继续唱段,唯有我知道,他转身时往栏杆上抛了样东西。那物事穿过我的虚影,轻轻落在脚边。是半块杏仁糕,用湘妃竹的箬叶裹着,边缘还留着整齐的齿痕。
三更鼓响,我现形于他妆台前。后台的脂粉气浓得呛人,铜镜边缘还沾着未拭净的胭脂。苏暮雨正卸胭脂,铜镜里映出他半张素脸。见我银发垂落肩头,他连眉笔都没搁下:“这位客官,后台可不兴闯啊。”语气轻佻,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看得见我。”我陈述道。
“您这么大个活人...”他忽然噤声,因我指尖凝出的金色流光照亮了妆奁。那光晕映在他脸上,将他眼中的惊诧照得无所遁形。
眉笔啪嗒掉在描金戏本上,他喉结动了动:“还真是...神仙啊。”说罢竟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难怪白日里就觉得二楼有股子寒气。”
“为何?你分明没有通灵眼,按理来说,该不能窥探天机半分。”
“或许,”苏暮雨施施然起身,忽地身形一歪,我下意识扶住他的瞬间,他抬眼对着我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是天定如此,亦或是你我有缘。”
我微微皱了皱眉,手上施力,让他自己站好,“我以为凡人再如何无知,也懂得神仙无情的道理。”
他轻笑一声,并未在意我的拒绝。戏服还未换下,脚上还是那双金线勾花的绣花鞋。许是仗着自己是京城名角,他并不怕班主责骂,就这样踩进门外地面上的积水里,步调比戏台上少了些柔美,多了些轻快。他走到院中紫藤花架下,抬手摘下一簇紫藤花,忽然往我这边扔来。
我这次并未像接住他那般接下,而是偏头躲开。那紫藤花落入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泥泞。
“还真是不解风情,”苏暮雨故作惋惜地叹了声,“神仙都像您这般无趣吗?”
“天上只有我一个神仙。”我纠正他,“千百年来都只有我一人在神域。”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左右凡人都健忘,告诉他了又有何意义?
他的眸子里闪过微不可察的一抹亮光,“只有您一个?敢问神仙姓名?”
“陆明晦。”明知道我在凡间留不了几日,还是说了。
他微微点头,似是满意。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动,似是想直呼我名,但最后出口的却是,“敢问神仙,可愿和我打个赌?”
我难得地来了兴致,“跟神做赌注?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您贵为神仙,左右不会欺负我一个戏子,在这小小赌注上耗费神力吧?”
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挑衅取悦了我,我轻笑,“说得好。赌什么?”
“若我唱满一百场《长生殿》,您还没说句‘留下’,暮雨这嗓子就废给您看。如何?”
“不够,”我上前一步,拂去他鬓角的花瓣,“若你输了,便魂飞魄散,敢吗?”许是为了试探凡人究竟多无畏,又或许只是我单纯起了玩心。
他瞳孔微缩,却并未退却,反而也上前半步,近得我看得清他眼底的笑意,浸着疯子才有的痴缠,“若您输了,便罚您永生永世记得我,可好?”
“成交。”
接下来的日子可谓是鸡飞狗跳。京城都道苏暮雨像是为了一从未见过的男子着了魔,街头巷尾都说“烈女怕缠郎”,说按这个势头下去,明日就见他坐上大红喜轿。
苏暮雨为我在台下前排留了座,我略一抬头,便能看见他莲步轻移,衣摆生花。他在《思凡》里添淫词艳曲,偏要我来听,唱到“佛前灯芯做红烛”时,指尖故意拂过我的银发;排《贵妃醉酒》故意从高台跌落,等我接住便搂着脖子不放,呼吸间的酒气喷在我颈侧;最出格是七夕那场《鹊桥会》,他竟真牵了头小驴,说要载神仙游街,引得满城小娘子往我们身上扔香囊。
“您到底喜欢哪出?”他卸妆时突然问,铜花钿粘在鬓角要掉不掉。妆台上的烛火将他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我替他摘了花钿:“《霸王别姬》。”
他手上金镶玉的护甲突然划破我指尖:“巧了,我也最爱别姬那折。”血珠滚落在妆台的鸳鸯镜上,像碎了的海棠。他盯着那滴血看了很久,忽然低头舔去,抬头时唇上还沾着一点猩红:“神仙的血...原来是苦的。”
三更梆子敲过两响时,广和楼后台的烛火已经熄了大半。我本要离去,却听见戏箱翻倒的闷响混着布料撕裂声从苏暮雨的妆阁传来。
“苏老板这身段,不唱《贵妃醉酒》真是可惜了。”粗哑的男声带着酒气,将铜镜撞得哐当作响。我从门缝望见个锦衣男子正把苏暮雨压在水粉箱上,腰间玉带钩已经扯开了他半边戏服。藕荷色的衣领歪斜着,露出里头月白中衣。
苏暮雨没叫。他左手还攥着卸到一半的铜指甲,右手悄悄往妆台边缘摸。我瞧见他小指断了半截指甲,血珠正顺着金镶玉的护甲往下淌。
“曹大人,您这《霸王别姬》...”他突然笑了,凤眼里淬着毒,“演得可比楚霸王还心急。”话音未落,右手猛地抄起画眉的螺子黛,往那人眼球戳去。
暴怒的咆哮声中,曹姓盐商抡起黄铜烛台。我嗅到血腥气漫开的刹那,后台所有铜镜突然爆出刺目的光——那是我诞生至今第一次动用神罚。
烛台悬在苏暮雨额前三寸,被冰晶冻成了琉璃树。曹老爷维持着狰狞的表情僵在原地,鬓角渐渐结满霜花。
苏暮雨喘着气滑坐在地,断甲在妆台划出长长血痕。他望着我笑,染血的唇瓣开合:“早知道见血能请动神仙...”话未说完就咳起来。
我俯身捏住他下巴,用神力在指尖凝成膏药,抹过他指甲的裂口。
“为何不喊?”
“我们这行..”他任我摆弄着,喉结动了动,“被贵人瞧上是福气。”说罢突然拽开衣领,锁骨下赫然几道旧疤,“去年李侍郎用香烫的,前年刘总兵拿鞭子抽的——神仙也要一一过问?”
我不知自己眼底已泛起神罚的金纹,直到苏暮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我眉心。
“您这表情...”他竟还在笑,“倒像我们唱《雷峰塔》的白娘子。”说着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承受不住神怒,血泪从他眼角滑落,在腮边冲开两道胭脂痕。
我将他裹进自己的灰袍,他蜷在我怀里像个褪色的戏偶,唯独后颈那粒朱砂痣红得刺目。身后突然传来龟裂声,是曹老爷的冰雕碎成一地琉璃发出的声响。
我抱起他走向后院。
第九十九场《长生殿》,苏暮雨扮杨玉环饮下“毒酒”。
本该是戏中假死,他却真咳出血来。
满场哗然中,我飞身上台,见他嘴角噙着血笑:“神仙也...破戒啊...”他的戏服下摆已经染红,却还固执地抓着我的衣袖。
“你服了砒霜。”我声音平静,神力却已不受控制地溢出,将整个戏台都冻出霜花。
“总得...让您说句‘留下’...”他染血的指尖碰了碰我银发,“可惜...还是我输...”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是气音。
我抱起他时,摸到他袖中半块杏仁糕——正是半年前我嫌甜没吃完的那块,竟被他用油纸包着,一直带在身边。糕已经硬了,边缘还沾着些戏服的丝线。
后来长安街再没那个追着神仙跑的戏子。广和楼的新台柱子唱《游园惊梦》时,再没有敢往二楼看的胆量。只剩几个老票友还记得,苏老板最拿手的《霸王别姬》里,虞姬自刎时总望着虚空某处,眼神温柔得不像在演诀别,倒像是在看一个终于赴约的故人。
回到神域,我看着面前的草原,忽而觉得心烦。
不过是个妄想和神打赌的凡人,我却为了他动用神力改变了神域的草原——如今那里多了一片杏花林,开花时像极了那日广和楼后台,烛火映在他鬓角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