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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且离去,莫回头,莫停留” ...

  •   我知道这荒唐得打紧。我明知道苏暮雨输了赌约,早已魂飞魄散,却还是忍不住第二次去到凡间,似乎是想寻到些虚无缥缈的痕迹。只不过这一次,我刻意避开了京城,去了上海。
      此时正是民国十三年,初春。我没有细看节气,只知道上海郊外的桃花沟里桃花开得娇艳欲滴,不像神域里的杏花树一年四季都盛放着。
      我换上了时兴的深蓝色洗水中山装,戴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脚上一双黑色布鞋,头上是一顶圆顶窄帽檐绅士帽,遮住了眼里和二十岁外表不符的深邃和沧桑,远远一看活脱脱一个教书先生。
      我自认为已历经数千年岁月,目睹过诸多惨败之景。然而,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战火纷飞的惨烈画卷,我恍惚间以为天边提前升起了傍晚的红霞,定睛细看才惊觉那是军阀混战抛下的炮火,如火龙般点燃了上海西边的郊区村庄。
      上海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黄浦江畔,闪耀着迷人的光泽,摇曳着暧昧的芳华。我见过了削去长辫的男士们身着笔挺的西装,头戴精致的礼帽,手持文明棍,风度翩翩地缓步走在大街上。而女士们,则身着旗袍,身姿婀娜,宛如盛开的花朵,她们或挽着优雅的发型,或佩戴着璀璨的珠宝在各大百货公司和戏院之间穿梭。我也听到了歌女们在繁华初上时唱起《茉莉花》和《无锡景》,也在误入烟花柳巷时听到《十八摸》后在姑娘们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可我看到的不止这些。城外的荒凉与城内的繁华形成了天壤之别,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饱经战乱之苦的人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的生活与上海滩的繁华水火不容,可也许数天之前甚至几天之前的他们还可能是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的人,却在几颗炮弹落下来之后,家破人亡。
      他们拖着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躯体和残破不堪的灵魂,逃到据说“遍地是黄金”的上海摊,想要谋一条生路。没进城,就被遇上的军阀拖去充了大头兵。闸北的棚户区里,逃难而来的灾民蜷缩在油毡棚下,孩童嶙峋的肋骨在破布下清晰可数。苏州河上运来的不仅是洋货,还有郊外“菜人市”里待价而沽的饥民。
      一面是鎏金的繁华,一面是蚀骨的苍凉。
      我看腻了,看倦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守护一个怎样的人间。如果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那我在守护的岂不是一个笑话?不知悔改,不知怜悯,对自己的同胞拔刀相向......
      苏暮雨在过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神又该是什么样?
      没人能给我答案。我笑自己,初春的上海分明没有雨,记忆里的故人却让我多愁善感起来。
      我向着城北的山走去,理由出奇地简单——只因为这些天我看过的红色太多了。灯红酒绿中红得艳俗的红,炮火下把夜晚染成黄昏的悲壮的红,菜人市场里垫在案板下的血迹斑斑的破布的血红。我看得心烦,我被这一方苍翠吸引,踏上了登上山顶的第一级阶梯。
      “难道无为是错的吗......”
      我一路走一路喃喃。我不知不觉已经快登上山顶。山间的小溪潺潺,从山顶流到山脚下。青石阶梯生了苔,我没留神自己的黑色布鞋已经被潮湿的青石板打湿,也没留神右前方石台上站着个小沙弥。
      “施主何出此言?”
      我抬头望去。
      石台上立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沙弥,青灰僧衣洗得发白,脚上一双草鞋沾满泥渍。他怀里抱着个陶罐,里头盛着刚接的山泉水,水面浮着两片不知从哪飘来的桃花瓣。山下的桃花早就落了,可这山上冷了许多,这桃花才刚刚盛开。只是这山道两旁并无桃花,大抵是从山上哪处飘落在水中,借了流水的力吧。
      小沙弥的眼睛很亮,像是山涧里未被战火玷污的泉水。
      “施主为何说‘无为是错’?”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清凌凌的,混着泉水的叮咚。
      我望着他怀里的陶罐,忽然道:“你每日下山打水,可曾见过山下的‘菜人市’?”
      小沙弥点点头:“见过。”
      “那你为何还给他们水喝?”神指向陶罐,“这些人易子而食,早已不配称之为人。”
      小沙弥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水,又抬头望向神:“施主,您看见水里有什么?”
      我皱眉:“两片桃花。”
      “是了。”小沙弥笑了,“您看见桃花,我看见了桃花。可桃花看见了什么?”
      我一怔。
      小沙弥将陶罐轻轻放在青石上:"桃花看见自己被风吹落,看见自己被山泉裹挟,看见自己被装入瓮中——可它依然在开。"
      他拾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您说山下人不配为人的时候,可曾问过这片桃花,它觉得人配不配接它的香?"
      我沉默良久,忽然道:"若我告诉你,我本为神祇,见惯了人间丑恶,当如何?"
      小沙弥眨了眨眼,脸上神色并未变化分毫:"那您更该明白——桃花开不开,本就不是为了让人夸赞它香。"
      山风掠过,掀起我中山装的衣角。我忽然发现,这小沙弥的草鞋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
      "你冷吗?"我问。
      小沙弥摇头:"施主,您说神看腻了人间——可神会冷吗?"
      我哑然。从前我也许会说,习惯了神域里孤身一人的清冷,可如今,我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那个凡人像是魂飞魄散后,将残魂作紫藤花香绕在了我衣袖上,被我带着回了神域后,便日日扰我不得安宁。
      远处传来钟声,小沙弥抱起陶罐:"方丈唤我用斋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施主,桃花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开。您若真觉得人间不值得,又何必问'无为对错'呢?"
      我站在石阶上,望着那小沙弥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他破旧的僧衣在山雾中时隐时现,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如初春的蝶一般远去,忽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冷意。我有些错愕,神本不该有喜怒哀乐,不该感受到人间冷暖,不该......像个人。
      待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跟在小沙弥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害怕污浊了这个小小年纪就如此通透的少年的清明心性。小沙弥把身后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听个清清楚楚,却只当没听见,脚步慢下来,手里陶罐的山泉水随着他的步伐轻缓地荡起涟漪,却是一滴水都没有洒出来,不知已在这陡峭的山路上走了多少遍。
      山雾让我打了个冷战,我还不太习惯自己有了人性的身体变得如此脆弱,对小小的天气变化都如此敏感。小沙弥却脚下轻快,如履平地,他笑着悠然起歌:
      “溪水清哟溪水凉,
      洗钵洗去心头妄。
      昨日施主给白米,
      今朝山雀讨口粮——
      南无阿弥陀佛,
      哪个真,哪个妄?”
      我微微一愣。我快步走在小沙弥身边,问道:“小沙弥,你认为何物为真,何物为虚妄呢?”
      “施主,”小沙弥笑着,把陶罐顺势往我手里一塞,“你且看看这山泉水。”
      我依言低头,好好看了一会儿。山泉水清冽,微凉的温度透过陶罐传到我手心,让我精神一振,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要抬头,却看见那小沙弥站在庙门前,笑嘻嘻地冲他双手合十行礼:“施主若想参透这《洗钵去》其中禅意,不如就先帮小僧拎一次打水的陶罐吧。今日多打了半罐,未染拎不动了。”
      我明白过来,哑然失笑。我稳稳当当地拎着陶罐,心里默默记下了歌词。
      跟着小沙弥踏进庙门时,夕阳正把飞檐上的铜铃染成血色。庙小得可怜,前院一尊斑驳的弥勒佛,后院三畦菜地,种着蔫巴巴的茄子和泛黄的青菜。
      方丈穿着正在劈柴,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未染,今日怎多打了半罐水?”
      “师父,有位迷路的施主。”
      老方丈穿着和小沙弥一样的青灰僧衣,上面有几个补丁,都被用细密的针脚织好。战乱年间穿着破烂的人不少,难的是穿得干净。在这乱世之中,朝不保夕,神讶异于这一老一小,手无缚鸡之力,却依然有不怕明天就被炮火埋在断壁残桓下,任由那时候的尘灰瓦砾和无边血泪染了自己的衣袍的勇气,日日尽心梳洗整洁的勇气。
      方丈眼看陌生的黑色布鞋停在自己面前,这才抬头——他左眼浑浊如蒙灰的琉璃,右眼却清亮得骇人。我瞬间绷紧脊背:这老僧竟然和苏暮雨一样,能看穿我的真身。
      老方丈似是没发觉我的紧张,微微一笑,眼角的细纹显现出鱼尾的形状:“施主,贫僧云深。施主来此,大概不是像未染所说一般,是迷路吧?”
      我定了定神,微微颔首算是回答,“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何来此。”
      “但施主看上去心中尚有疑惑,”方丈淡然开口,一双眸子安静地看着我,唯一一只不盲的眼却像是能洞察一切,“未染的一席话并未解答施主心中不解。他的答案.....似乎让施主不满。”
      我愣住了。“方丈怎知......”
      方丈笑着抬手,打断了我未出口的话,“贫僧不过是在这人间活着,多看了几眼罢了。就比如......”
      他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我的脚下,“施主问无为对错,云深不见月,何不问问自己的影子?”
      我看着那明月高悬,在寺院里洒下积水空明,再看看自己脚下,一怔:我脚下竟无影。
      “施主,若不嫌这禅房简陋,不如留住一夜,贫僧愿为施主解惑。”方丈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一瞬,我却感觉自己过往数千年的岁月皆被他看了去。云深法师的眼神让我觉得,他不像是在看我一个人,更像是,透过我这个神,希望看到我心中的众生相是何种模样。
      说罢,方丈转身,衣摆竟然连一片落叶都未曾带起。他身边跟着小沙弥,两人并肩走向禅房,也不回头看我是否跟上,似乎是笃定我一定会留下。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禅房内。
      我跨过禅房门槛时,松木地板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像叹息,又像叩问。
      我打量着这个房间。三叠席大小,松木地板被岁月磨出温润光泽,四壁糊着素白棉纸,偶有雨渍晕染的淡黄痕迹。油灯将我的影子投在素壁上,竟比真人更巍峨些。案上经卷被风吹开,露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句,墨迹如新。禅榻是榆木制成,无漆无雕,榻沿凹陷处是历代僧侣久坐的印记,上面放着两方蒲团,麦草已磨出毛边。
      “施主看什么?”方丈注意到我的目光,伸手示意我请坐。
      我坐下,指向梁上铜铃:“这铃铛不响?”
      “这我知道,师父说,等该响的时候自然就响了。”小沙弥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抢着回答,“就像施主您,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方丈轻笑着摇摇头,“未染许久未见庙上来生人,有些好为人师,施主见笑了。”他将粗陶茶盏推到我面前,茶水寡淡得能照见人影。
      我接过茶盏道了声谢,闻言连忙摆摆手,笑道,“如何称得上是见笑了,倒是我,作为神,竟然连一个稚子都不如。”
      方丈笑笑,对这番话并未否定也并未肯定。他端起茶盏,吹凉了些,抿了一口,抬眼看着神:“施主问神该如何做?不如先问问,您为何来人间?”
      “不过就是......”我摩挲着茶盏边缘,看着窗外庭院中一刻也闲不住的小沙弥,他正在扫着落叶,今夜天空晴朗无云,澄澈的月光几乎要照透他单薄的身体,“无聊,想下来看看尘世如何罢了。”
      “那,此时的人间,不知神看到了作何感想?”方丈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恰似那庭中月光。
      “愤怒。”我低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梗愣神,“我不知道是恨自己的无能,还是恨.....凡人。”
      连带着苏暮雨也恨吗?是啊,我恨他恨得最深。恨他作为凡人,却敢于和我打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恨他仅用半年,就让我这几十年心中不平静;恨他...明知我不能逆转生死,还笑着死在我怀里。
      方丈闻言轻笑出声,似乎是完全没把这样的困惑当成大事。我有些错愕,抬眼,“方丈因何发笑?”
      “我笑您仅仅因为行走人间几日,就忘了自己的道。民国连年战乱,军阀割据,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可还有人坚守着想要活下去,他们沉在俗世中,被沼泽拖拽也不肯放弃。为何您有着远比人类多上几千年的经历,却如此轻易要放弃自己的道?”
      “道?”我微微一愣,“方丈,何为道?”
      “贫僧不敢妄言道为何物,”方丈放下茶盏,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但贫僧知道,不求解脱的解脱,不求普度的普度,是贫僧的道。”
      “那为何不可以是众生的道?”我微微前倾身子,此时的我像个私塾里好学的孩童,“为何不可以是我的道?”
      方丈收回视线,看着我轻笑。
      “世上没有所谓众生道。各人有各路。施主,你要寻的道不在此处。明日,就请下山去吧。”
      我一夜在榻上辗转难眠。我没有睡觉的习惯,但却在今夜体会到了人类困倦至极却又睡不着的苦。
      是来这人间多走了一遭,自己也越来越像人了吗?我举起左手,放在眼前,透过指缝看月光,阴影和光明在他脸上分出不明显的分界线,那双人类的墨色眼眸一瞬间闪过金色流光,又消失不见。
      我的道......我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想着方丈的话。
      我作为神,也需要道吗?如果说,我一向践行的道是无为,那么为何我现在又会动摇?如果各人有各道,那我的道,会是正确的吗?
      我眼见那月亮沉下柳梢,眼见天边泛起鱼肚白,还是未能想出答案。我一边心笑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不如寿命如朝生暮死的蜉蝣的人类通透,一边起身,准备离开了。
      我其实并不想走,我想留下,讨一个答案。但我敬重那位老方丈,也认可他劝自己的那句“行走大地,方可得道,其后才可证道。”
      “施主,你不是佛门中人,”方丈慢慢捻着佛珠,昨夜安歇前如此跟我说道,“你的道,靠苦修是得不来的。你的道在人间,在众生之间。且离去,莫停留,莫回头。”
      我也有些疑惑,自己对他的话如此深信不疑,可他们明明只相识了一天不到。那位方丈身上有一种东西,似乎盛下我的迷茫、愤恨和不安。
      这就是证道之后能达到的境界吗?我如此想着,戴好自己的眼镜,迈步向外走去。
      经过方丈和小沙弥的禅房,我扫了一眼门口。见方丈的禅房门还关着,我打消了与他告别的念头。小沙弥的禅房门却开了一条小缝,隐隐约约传出低低的诵读声和啜泣声。我心里一紧,连忙推门道:“小和尚,你怎么了?”
      我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景象。小沙弥坐在墙角,膝盖上摊开一本佛经。听到开门声,他抬头,满脸的泪痕,那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明透彻。
      “众生皆苦。”
      我不由得呆住了。
      “施主,”小沙弥把书合上,站起身来,缓慢地把书递给我,“我没事。只是读经书,读到某些地方,心有所感,不知不觉便落泪了。让施主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接过那本经书,我翻了翻封面,上面用遒劲的毛笔写了三个大字:法华经。扉页写着那句我昨日见过的“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这本经书,原是师父赠与我的。施主既然也要去寻道,今日临别,便赠与施主吧。”
      我摩挲着经书略带粗糙质感的封皮,郑重地收入怀中,“我会珍惜的。只是......我身上并无东西可以回礼。”
      “哪里的话,出家人怎么会在意身外之物?”小沙弥摆了摆手,笑着说,“若是施主觉得过意不去,便记下我的名字的寓意吧。我自小便被师父捡到养大,这名字也是师父起的。施主记下了,便是还了我的临别礼的情谊了。”
      我一愣,笑着点头:“我一定好好记着。从此以后,便带着小和尚你的名字和我一起云游四方。”
      “那就多谢施主了,”小沙弥笑嘻嘻地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清了清嗓子,“小僧未染。师父说,这名字是提醒我,溪水濯足时,莫嫌水凉,莫怨石滑。施主,一路保重。”
      我作揖还礼,转身不再留恋,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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