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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青黄不接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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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青黄不接的夏天
蝉鸣像生锈的锯子在耳膜上来回拉动，林悦盯着土灶里蜷曲的火舌，看它们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松脂在高温里爆裂，腾起的青烟裹着苦香钻进鼻腔，熏得她眼眶发涩。母亲蹲在灶台边择豇豆，指甲缝里的紫药水痕迹在暮色中泛着微光——那道三厘米长的划伤，是她背着女儿偷偷去村西头打农药时被喷雾器铁管刮的。豇豆在掌心被掰成两截，豆粒“啪嗒”掉进搪瓷盆，她盯着女儿被油星溅红的手腕，喉间像卡着半截豇豆梗：想说“要不咱再跟你舅借借”，又怕触到女儿藏在枕头下的录取通知书碎片。“阿弟的学费......”话到嘴边只剩半截，母亲低头盯着竹簸箕里的青灰豆荚。
那些被虫蛀的豆荚让她想起自己的子宫——三十七岁那年生下阿弟，月子里落下的腰痛，此刻正随着蹲踞的姿势刺向尾椎。她看见女儿往锅里倒豇豆的手势像在撒钱，油锅里的“滋滋”声，多像信用社主任数钞票时的响动。鬓角的白发被灶火映成金褐色，她突然痛恨起镜——上个月在镇上赶集，理发店玻璃映出的自己，竟像个被晒干的豆荚，而女儿本该是刚开花的豇豆藤，沾着晨露在竹竿上攀爬。
竹簸箕里的豇豆在暮色中泛着青灰，像极了父亲昨夜蹲在门槛上抽的旱烟。老槐树的影子爬过他佝偻的脊背，卷烟纸在指间颤得厉害，火星明灭间，他看见女儿藏在作业本里的代课费收据——那是她每天骑半小时自行车去镇中学，给初中生补数学赚的。烟蒂烧到指尖，他猛地按灭在青石板上，烫出的焦痕像个惊叹号，正如他听见女儿说“我不去读大学了”时，喉间哽住的那声惊叹。肩头的膏药又渗出血迹，这贴二十块的止痛膏，够买阿弟半学期的练习本，却医不好他在砖厂搬砖时扭伤的腰。
挂钟的铜摆晃过七点零五分，父亲蹲在门槛上数蚂蚁。他知道女儿此刻在厨房数钱——母亲冒雨去镇上取的三千块，纸币上还带着田埂的泥腥味。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翁青梅发来的消息：“叔，贷款批了”。他盯着屏幕上的字，想起三年前在医院看见的场景：翁青梅腕骨处的疤痕，和陈宇父亲坠楼时的新闻图片，在记忆里重叠成血色的圆。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个“好”，像咽下一口隔夜的馊饭，又苦又涩。
雨幕中的客运站里，母亲望着翁青梅下车的身影，突然想起女儿高中时的作文：“青春是香樟树上的蝉鸣，是课桌上的柠檬汽水，是永远写不完的习题集"。此刻她看着那个清瘦的少年撑着伞走来，袖口露出的青影，多像女儿作文里藏着的秘密。“阿姨，您别太担心。”翁青梅递过纸巾，母亲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这双手本该握着钢笔解奥数题，此刻却要帮女儿跑贷款、算学费。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女娃娃读书没用”，而她现在却要亲手撕毁女儿的录取通知书，把她的未来埋进豇豆田。
出租屋的台灯下，父亲盯着女儿数钱的背影。那些沾着泥点的钞票，每张都印着女儿的指纹——她冒雨去镇上取钱时，在田埂摔了三跤，膝盖上的淤青还没消退。翁青梅扣住女儿手腕的瞬间，他看见两个孩子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两棵被暴雨打歪的小树苗。“我出去抽根烟。”他抓起外套，门合上的刹那，听见翁青梅沙哑的声音：“叔，我查过了，养殖补贴下来就能还贷款......”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他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想起女儿出生那天，他在产房外抽完的整包喜烟——那时他以为，女儿会像烟盒上的牡丹，开在温室里，却没想到，她最终成了扎根泥地的豇豆花。
夜深时，母亲跪在床边祷告。老式衣柜的玻璃映出她佝偻的背，像片被虫蛀空的豆叶。枕头下的录取通知书碎片硌着膝盖，她轻轻抽出一片，借着月光看见 “农业大学”的烫金字——那是女儿用红笔圈了又圈的梦想，此刻却被撕成了十六片，像十六瓣凋零的豇豆花。她听见隔壁翁青梅压抑的咳嗽，想起他白天在信用社签字时，笔尖在“担保人”一栏停顿的三——那三秒里，她看见他腕骨处的疤痕在发抖，像条即将苏醒的青蛇。
父亲蹲在阳台看雨。防盗网上的绿萝蔫蔫地垂着，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地上砸出细小的坑。他摸出女儿藏在箱底的笔记本，里面夹着翁青梅送的风干桂花，还有陈宇刻着“CHEN YU”的钢笔。桂花的香气混着雨水，让他想起女儿十七岁生日那天，陈宇开着轿车送来的蛋糕——奶油甜得发腻，却让女儿笑得像朵盛开的樱花，而现在，那辆轿车的主人父亲跳楼了，蛋糕的甜化成了债务的苦，唯有翁青梅腕上的疤痕，像道刻在时光里的犁痕，见证着孩子们在泥泞里跋涉的每一步。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成了秋虫的低吟，母亲摸着女儿熟睡的手背，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握粉笔、挥铡刀、数钞票磨出的茧。她想起白天在镇上遇见张婶，对方说“女娃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不如早点嫁人”，而她只能笑笑，没说女儿的录取通知书上，“畜牧养殖”专业的介绍里写着：“用科技让土地生金”。此刻她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突然觉得那片湿痕多像女儿撕碎的通知书，而翁青梅腕上的疤痕，陈宇父亲破产的真相，这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秘密，正像雨水渗进天花板，终将在某个清晨，滴落在孩子们前行的路上。
当第一滴雨水突破天花板滴在枕边时，父亲听见女儿房间传来翻身的响动。他望着墙上的日历，离阿弟开学还有七天，离女儿该去大学报到的日子，还有十五天。烟盒里只剩两根旱烟，他摸出一根，却没点燃——怕火光惊醒了孩子们，怕烟雾熏湿了女儿藏在枕头下的梦想。黑暗中，他听见母亲轻声叹息，像豇豆藤在夜风里摇晃，而他知道，这个青黄不接的夏天，终将过去，就像土灶里的火舌，终将燃尽潮湿的木柴，在灰烬里，留下足以燎原的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