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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牛棚里的月光 ...

  •   八月的阳光把牛棚木梁晒出细密的裂纹,凑近了能闻到松脂被烤化的微苦。林悦蹲在苜蓿草堆里,指尖掐断鲜嫩的草茎,青绿色的汁液立刻涌出来,粘在指甲缝里,混着牛粪的温热气息钻进鼻腔——这味道像极了翁青梅总装在帆布书包里的薄荷糖,带着破土而出的清冽,却在她被汗水浸透的衣领里,渐渐发酵出酸涩的潮气。张婶坐在门槛上择豆角,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豆荚轻轻一掰,豆粒便“啪嗒”掉进搪瓷盆,浑浊的眼睛扫过她脚踝上交错的红痕:“隔壁小李家闺女昨儿又晒奶茶了,那指甲盖儿红得跟咱牛棚前的石榴花似的。”铡刀落下时,她望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发怔:晒成小麦色的脸,碎发被汗水粘成绺,歪歪扭扭地贴在额角,像极了暴雨后倒在田埂上的狗尾草。
      裤兜里的手机震得大腿发麻时,她正往木槽里拌麸皮,金黄的麦麸扬起细粉,呛得小牛打了个喷嚏。翁青梅发来的照片里,他站在大学的梧桐树下,白衬衫被穿堂风鼓起,布料薄得能看见里面浅灰的背心,像极了县城书店里那本翻旧的《飘》——郝思嘉站在红土地上,裙摆也是这样猎猎地迎着风。她盯着键盘上的对话框发呆,原本想写“食堂的糖醋排骨记得多放两勺醋”,指尖悬了半天,却删掉换成:“替我多吃两块”。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小牛突然用湿润的鼻尖蹭她手背,湿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多像三年前图书馆的午后,翁青梅第一次牵她的手,指尖还沾着解完导数题的蓝黑墨水,凉凉的,却比此刻手机屏幕的光更暖。那时的他总在讲题时偷偷看她的侧脸,钢笔在草稿纸上画下歪扭的笑脸,却在她转头时慌忙用橡皮擦掉。
      雨夜的饲料店像个浸了水的火柴盒,老板娘的手机外放着苦情剧,女主在霓虹灯下尖叫着 "我受够了穷日子",廉价甲油胶的珠光在屏幕上跳成细碎的光斑。林悦弓着背拖起五十斤的饲料袋,塑料绳立刻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疼得她倒吸凉气。“大学生回乡养牛,说出去都没人信。”老板娘嗑着瓜子,眼睛没离开屏幕,“不如嫁个城里小伙,天天坐办公室吹空调。”雨水顺着卷帘门滴落,在地面砸出小水洼,她忽然想起翁青梅在电话里说的 “知识改变命运”,这话此刻像被雨水泡胀的作业本,软塌塌地贴在胸口,连字迹都模糊成一团。三轮车陷进泥坑时,她跪在没过脚踝的泥浆里推车,膝盖硌着锋利的石子,却突然笑了 ——原来课本里的“天将降大任”,是泥浆灌进袖口的刺骨冷,是指甲缝里永远洗不掉的草渍,是连哭都得挑小牛反刍的间隙,怕惊了棚里的生灵。而此刻的翁青梅,或许正在大学自习室里解微分方程,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里,是否藏着对她的愧疚?
      月上中天时,牛棚成了漂浮在星河里的旧船。椽子间的缝隙漏下细碎的月光,在干草堆上织出银线勾边的网,小牛卧在网中央,脊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片被月光浸透的云。视频通话里,翁青梅的背景音格外清晰:钢笔划过稿纸的沙沙声,同学用英语争论的低语,偶尔传来暖水瓶倒水的“咕嘟”声。“等寒假回来,带你去县城剪头发吧?”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着台灯的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骨处的疤痕 ——那道被他用袖口藏了五年的伤。她对着镜头扯出笑脸,却在手机黑屏前的瞬间,被自己的倒影刺了眼——眼角沾着没擦干净的泥点,发尾是上个月自己拿剪刀胡乱剪的,参差不齐地翘着,哪还有半点高中时被陈宇夸“像刚破茧的蝉”的模样?翁青梅忽然抿紧嘴唇,喉结动了动,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想起高三那年在图书馆,看见她趴在桌上睡觉,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养牛技术大全》上投下蝴蝶翅膀般的影,那时他就知道,有些喜欢注定要藏在习题集的褶皱里,藏在每一张写着“忌想陈宇”的便签背后。
      视频挂断后,牛棚陷入寂静。小牛在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像台运转了半个世纪的老收音机,“呼哧呼哧”地吐着气。她摸着草席下的硬纸板,忽然想起昨天整理翁青梅寄来的资料时,掉出的那张泛黄纸条——蓝色钢笔字已经有些褪色,却依然清晰:“每个恒星都是远方的灯塔,而你是我唯一的坐标系。”那是他在陈氏集团破产前三天写的,那时他刚拿了科创大赛金奖,颁奖人正是陈宇的父亲。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暴雨夜,陈父从十八楼坠落时,口袋里还装着给儿子买的柠檬糖。此刻的翁青梅,或许正盯着实验室的显微镜,却在载玻片上看见那年的雨——雨水混着血,在医院走廊画出蜿蜒的轨迹,而他始终没告诉林悦,陈父坠楼前曾对他说:“替我照顾好小宇,还有…… 那个总在图书馆看书的姑娘。"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的短信像块烧红的炭:“林悦,我在镇口车站。”没有署名,却让她的手指瞬间冰凉。三个月前在县城遇见陈宇的场景突然浮现:他靠在黑色轿车旁,手腕上的银表闪着光,说“我爸的公司重组了”时,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像在说别人家的闲事。牛棚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叫声刺破夜空,她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想起翁青梅腕骨处那道淡色疤痕——镇上流言说,那是陈宇父亲跳楼当天,他冲过去拉人时被碎玻璃划的。可翁青梅从来没提过,就像他从来没说过,那张竞赛奖杯的照片里,颁奖人正是陈宇的父亲,而奖杯底座的日期,正是陈父资金链断裂的日子。他曾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看着陈宇抱着父亲的西装痛哭,那时他就明白,有些秘密比牛棚的月光更冷,冷到连说出口的勇气都要在心底冻上三年。
      夜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撞进牛棚,塑料布“哗哗”作响。林悦摸着口袋里的养殖手册,指尖停在“西门塔尔牛产后护理”那页,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碾过石子的“咯吱”声。小牛受惊地甩头,项圈的铃铛叮当作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她站起身,干草从衣襟里簌簌掉落,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钻——而某个藏了五年的秘密,正随着车灯的靠近,在牛棚的阴影里慢慢舒展翅膀。翁青梅上周视频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是因为他收到了陈宇的邮件,附件里是当年医院的监控录像;是因为他发现林悦藏在枕头下的录取通知书,那是农业大学的畜牧专业,报到日期正是陈父葬礼的第二天;更是因为他知道,当陈宇的汽车停在牛棚前时,所有被雨水泡胀的过往,都将在月光下摊开,像被铡刀切断的秸秆,露出最真实的肌理。
      牛棚的木门“吱呀”作响时,翁青梅的短信恰好发来:“别开门。”三个字后面跟着个正在输入的提示,却迟迟没有下文。她望着手机屏幕,忽然想起他课本里的批注:“熵增定律无法逆转,但我们可以选择在混乱中创造属于自己的秩序。”此刻的秩序,是小牛蹭她手心的温度,是草席下的纸条,是翁青梅藏在雪松味里的隐忍。而门外的陈宇,或许正带着父亲的遗愿,带着当年破产案的真相,叩响这扇沾满牛粪与草屑的木门。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牛棚陷入短暂的黑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铡刀落下前的寂静——有些答案,终将在黎明前的阵痛里,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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