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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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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若收到录音的晚上整夜没睡,他躺在狭小的沙发里,盯着红色瓦片和一根根房梁浇筑的屋顶,开始畅游在他漫天的巧思之中。
莫若站在画架前,思想却穿过工作室的窗户,落在那棵老槐树上。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在暮色中勾勒出锐利的剪影。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调色盘边缘,指腹沾着一块块未经调和的颜料——深灰、煤黑、铅白,像一块块小小的乌云。
"明天晚上,祝难要在树下跳那支傩舞。"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是画布上的尘埃落定。
脑海中,画面已经开始成形。不是速写,不是草稿,而是一幅已经完成的杰作,只等他的手将它从想象中搬到画布上。背景是那种介乎黄昏与黎明之间的灰暗,既不是光明的希望,也不是彻底的黑暗——莫若最擅长这种暧昧的色调。
天空不是纯粹的蓝或黑,而是一种被雨水浸透过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却不见雨滴,仿佛整个世界都悬浮在一种永恒的未完成状态中。
画面的中心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树干扭曲如同痛苦的肢体,枝桠伸展成祈祷的形状。
莫若想起祝难曾告诉他,这棵树是村里最老的一棵,经历过战火、饥荒和无数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它记得所有事,"祝难当时这样说,眼睛里闪烁着莫若无法解读的光,"只是它从不说话。"
树干将画面垂直分割,左侧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右侧则是更深的黑暗。在树干的前方,祝难会站在那里——莫若已经在脑海中为他留出了位置。舞者不需要占据太多空间,因为真正的舞蹈发生在观者的想象里。他会穿着那件褪色的红衣,或许是暗红色,在灰暗的背景中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最有趣的是那些旁观者。莫若的构思里,他们只有四五个,零散地站在树的周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惊讶,没有赞叹,甚至没有好奇——就像看一棵树落叶,或是一场必然会降临的雨。
莫若知道,现实中的人们确实会这样看着祝难跳舞。他们不理解,所以不投入情感;他们害怕被卷入,所以保持距离。这种冷漠本身就是一种暴力,而莫若要用画笔捕捉这种暴力。
画到一半他听到有人呓语的声音,在他准备放下画笔的同时,那声音就消失了。
也许是祝难做噩梦了,他心里想着。他没停下手里的画笔,一点儿都没停下。
"最精彩的部分是他跳完后的沉默。"莫若低声说,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他会让祝难在画中刚刚完成舞蹈,身体前倾,手臂还保持着某个舞动的姿态,但表情已经凝固。不是疲惫,不是满足,而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情感的平静——像火山喷发后的寂静,像风暴中心的眼。
调色盘上的颜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暗沉。莫若拿起一块炭笔,在活页本的空白页上快速勾勒。树干先出现,然后是一个细长的身影站在树前,几道简单的线条代表旁观者。不需要细节,因为真正的细节存在于观者的想象中。他相信祝难跳舞时,那种从骨髓里渗出的疯狂与克制,那种将身体扭曲成痛苦形状的执着,那些旁观者脸上逐渐显现的困惑与恐惧——所有这些都无法用具体的绘画技巧表现,只能通过留白和暗示。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莫若却仿佛能看见那幅还未动笔的画在黑暗中发光。他想起了祝难说过的话:"舞蹈是我的语言,但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懂。"多么可悲的坦白,多么美丽的错误。莫若听得懂,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画这幅画——不是为了展示祝难的舞蹈,而是为了展示那些不懂舞蹈的人如何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场心灵的地震发生,却连脚下的地面裂开都感觉不到。
他大手一挥在画布上落下了自己的印记,等他反应的时候已经收笔,他不舍得这幅画被打回重做,也不希望祝难看到自己落笔的日期,所以他把画取了下来,找了张白色的被单,轻轻盖了上去。
桌上的钟指向四点,距离祝难的舞蹈还有近二十个小时。莫若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就像猎人在暴风雨来临前看到的那种平静——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每一个细节会如何展开,因为这一切早已在他脑海中排练过千百遍。
祝难真的是累了,莫若爬上床的时候都没能把他吵醒,只是突然的翻了个身,一点儿都没打扰到莫若的深思,他的全部身心还在那幅画上。
他就是这样,只要思想进去了,人就很难出来,这点儿让他很害怕,却有时候很向往。害怕是因为在现实世界还有牵挂的人,向往是因为他在画里能够特立独行做自己,远离世间的纷扰。
“要是这次能查出真相,就一切能结束了。”
他常呼一口气,在梦里他梦到了自己的心事。
他的画笔还没碰到画布,但那幅画已经完成了。在他的梦里,祝难正在跳舞,舞姿炽烈得仿佛要把自己的灵魂从皮肤里烧出来;旁观者站立着,面无表情得像一排沉默的墓碑;而那棵老树,在画面的中央,见证着一切,却不为所动。
这就是莫若对祝难的理解——比祝难自己还要清晰,还要深刻。因为莫若不需要被舞蹈感动,他只需要观察、记录、然后超越。明天晚上,当祝难在树下起舞时,莫若会站在人群的边缘,脸上挂着那副所有人都熟悉的、略微困惑的表情。而他的眼睛,会像相机一样精确地捕捉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束光线的变化。
他开始不分白昼黑夜的去描绘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无法停止作画,在无数次线条和图层的交替之中,他死在了自己最心爱的画上。
“起床了。”
他的梦嘎然而止,祝难在叫他了。
“啊?几点了?”他咕哝了几声,在全身清醒后问了祝难一句。
“十二点半。”
祝难回复他。
“我们几点走?”莫若蹭了蹭眼睛,他还是没能很快睁开。
“别这样,到时候眼瞎了。”祝难拨过他的手,不让他用手蹭眼睛。“等会儿去虎爷那儿取衣服吧,我的东西都在他那儿。”
莫若在被窝里没赖多久,他刚起床也不想吃饭,脑袋还是蒙蒙的就跟着祝难转,要他掀裙就掀、扎领就扎、束腰就束,完完全全地干活机器,虎爷都实在来了句,“真能干!”
祝难笑了笑就搪塞过去了,只剩下这个脑袋空空的小人,昨天半夜不睡觉,鼓捣自己的画,画完还收了起来,不让他看。他还在气着呢,这人倒是心胸挺好,任劳任怨地干着,让人找不到错处,也不好发脾气,只能这样受着。
祝难这人看着心胸挺宽广的,但是对待一些情感上的东西有点细腻和狭小,自己不愿意说出来,拧巴的很,却想让人猜出来。小画家没那么弯弯绕,他只知道祝难这几天很辛苦,这次得处理的很成功才行,加上这一次就自己单独出师三次了,师傅说就可以放人了,就像是学成可以毕业了。
莫若第一次那么壮观地看祝难叠穿里三层外三层的傩服,衣服材质很简单,穿在身上却显得那么厚重,在鬼面上身之后更显庄严。
祝难穿好后莫若一直在身后站着,直到祝难转身。
这时候虎爷不知道带着虎子去哪了,整间屋子只有两个人。
他的衣服占据了一席之地,其余的都是风声和心跳声。
莫若是跑着出去的,虎爷叫来了贺子驱车,他们需要被带到村口,虽然没几步,但是祝难拖着走也走不快,虎爷就请了外援来。
“上车。”贺子双手捏紧刹车,在极快的速度下打把拐了弯,水泥地上留下了深灰色车辙的印记,他的破旧三轮车似乎抱怨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在刹车时吱扭地叫了声。
祝难拖着衣服,莫若却没想到他走得飞快。他一个闪身飞身跃起上了车,身后剩下的一部分裙摆还没得急跟上,露在了车斗下面。
莫若看着被他衣服占满的车子,还看了看表情不怀好意地驾驶者,莫若摇了摇头,“我不了,我走着去。”
祝难好似没听见,伸出了手示意他上来。
莫若再次拒绝,却被一双大手搂了上来。
“上来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