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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直播作画比赛取消的消息是祝难在去医院的路上收到的。

      手机震动,弹窗新闻标题醒目:“当代民俗艺术大赛因不可抗力取消”。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一瞬,然后又缓缓松开。绿灯亮起,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促,他才踩下油门。

      心里是什么感觉?祝难试着分辨。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了,却没有发出应有的声响,只剩下一片空寂的回音。是松了口气吗?好像是。但松了这口气之后,胸腔里并没有预期的轻松,反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怅然。

      这本该是他计划中的一步。一步棋一步棋走到现在,从说服莫若参赛,到暗中推动比赛扩大影响力,再到确保那个关键人物——民俗研究会的周秘书长——会成为评委之一。所有的铺垫,所有的算计,都是为了今天,为了让莫若在万众瞩目下画出那幅画,然后……

      然后怎么样?祝难其实没想清楚。或者说,他不敢想清楚。

      他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没有立刻上楼。车窗摇下一半,初秋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他点了支烟,看着烟雾在空气中扭曲、上升、消散。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莫若的信息:

      “比赛取消了。也好,我还没准备好。”

      祝难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很久,最终没有回复。他熄灭烟,打开车门。医院大楼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白色的光,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病房里,莫若正在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服,几本书,床头那束百合已经开败了,花瓣边缘开始卷曲发黄。他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见祝难站在门口。

      “你来接我出院?”莫若问,声音比前几天有力了些,但脸色依然苍白。

      “祝漓呢?”祝难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去办手续了。”莫若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放进背包,“谢谢你来看我。”

      这话说得客气,带着距离。祝难走进去,随手关上门。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混合着凋谢花朵的甜腻气息,形成一种奇怪的矛盾感。

      “比赛取消了。”祝难说,观察着莫若的表情。

      莫若拉上背包拉链,动作很慢,像在思考什么。“嗯,看到了。”

      “你有什么打算?”

      莫若抬起头,眼神里有某种祝难熟悉的东西——那种艺术家特有的、混合着偏执和天真的执着。“我要去找研究会,恢复参赛资格。”

      祝难的心脏猛地一沉,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什么?你不是说还没准备好吗?”

      “准备是一回事,参赛是另一回事。”莫若站起身,他比祝难矮半个头,但此刻背脊挺直,竟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而且我必须参赛。只有通过比赛,我才能接触到研究会的高层。”

      “周秘书长?”祝难几乎是脱口而出。

      莫若的眼神锐利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他?”

      空气凝固了几秒。祝难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莫若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下去:“我查过了,当年邀请我母亲参加那场画展的,就是民俗研究会。邀请函上有秘书长的签名——周文渊。”

      周文渊。这个名字在祝难舌尖滚过,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太知道了。十年前那场大火后,第一个找到他父母的人就是周文渊。那时候他还叫周叔叔,会摸他的头,给他带进口巧克力,说话总是带着笑。

      “你找他想问什么?”祝难听见自己问,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我想知道我母亲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莫若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那场火灾,也许不是巧合。”他停住,深吸一口气。

      最后这句话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车流声淹没。但祝难听清了,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他记忆最深处。

      他恍惚中瞥见莫若的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是个温柔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手指总是沾着颜料,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她会摸他的头,叫他“若若”,会给他看那些他看不懂但觉得很美的画。

      然后有一天,她不见了。大人们说她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但莫若知道不是。

      “你觉得周文渊知道真相?”祝难问。

      “他一定知道什么。”莫若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发白,“我母亲留下的日记里,反复提到研究会,提到周秘书长,提到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那些画,那些符号,那些仪式……”

      “仪式?”祝难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莫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没什么。可能是我理解错了。”

      他在隐瞒。祝难能感觉到,就像他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不正常的频率跳动。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当年真相的人,至少是之一。但现在看来,莫若知道的可能比他想象的多得多。那些日记,那些画,那些“看不懂的东西”……

      “研究会不会轻易恢复你的参赛资格。”祝难换了个方向,“比赛已经取消了,官方的理由是不可抗力。你想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

      “我有我的办法。”莫若说,语气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祝难想说什么,病房门被推开,祝漓拿着出院单据走进来。他看见祝难,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

      “手续办好了。”祝漓对莫若说,然后看向祝难,“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看看。”祝难站起身,“我来了,你别送了。”

      祝漓切了一声,把住院单子一把塞给祝难。

      “微信转账哦。”祝漓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那幅画,”莫若说,声音很轻,“你真的只是因为觉得风格熟悉才问那些问题的吗?”

      祝难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他想说是,想用一个轻描淡写的谎言带过。但某种东西阻止了他——也许是莫若声音里那种脆弱而执着的追问,也许是他自己心里那股压抑了太久的东西。

      “我父母应该参加过研究会的画展。”祝难说,背对着他们,“在那之后,他们就辞职了,甚至也把我送出国了,我怀疑有什么力量让他们不得不作出这种下策。”

      他说完,看了眼还穿着病号服的莫若,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一句快点换衣服。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着他自己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下,一下,敲在心上。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祝难摸出墨镜戴上,世界顿时暗了几个色调。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是我。”电话接通后,他说,“比赛取消了,但莫若不会放弃。他要去找周文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低沉的男声:“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

      “跟着他呗。”祝难说,看着医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但不能让他知道。”

      “那你爸妈那边呢,你后续的诊疗……”

      “别担心,我根本没事,只不过为了配合我爸妈才做的治疗。”祝难打断对方,“而且这么久了,比起那些我更想得到一个真相。”

      “你就不能问问叔叔阿姨吗,跟一个智障一样非要冒险。”对方的声音里带着不屑,“尤其是你们家,你这种……特殊情况。”

      特殊。这个词用得太轻巧。祝难想起那场大火,想起那天晚上奇怪的人和车闯进他家,对着他父母苍白的脸让他们发誓。

      想起周文渊在废墟前蹲下身,用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说:“小难,你要记住,有些东西,看见了也要当做没看见。”
      “我有分寸。”祝难说,挂断电话。

      他拉开车门,没有立刻发动,而是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黑暗里,那幅画的影像又浮现出来——莫若画的那幅,暴雨前的天空,深蓝近黑,边缘是暗红色的痕迹。那不是颜料,是血。莫若的血。

      冷静之余他才细细回忆起当时,那幅画是莫若差点失去画画的双手才得到的一点儿线索。

      这本来不该是他该走的轨迹,这种自残获取线索的方式不是祝难想要的。

      但是祝难也明白,莫若换了种方式在保护他们,他不想让当年的事故重演,才出此下策。

      他还记得那张邀请函上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符号。如果不是他仔细看,如果不是他对那个符号太熟悉,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是一个扭曲的、像是眼睛又像是漩涡的图案,用极淡的灰色勾勒,几乎融进背景里。

      那个符号,他在村子里的某个物品上也见过。

      在他一直扮演的傩面具上,他无数次摩挲过的面具的眼睛上,在画面的正中央,用暗红色反复涂抹,直到颜料堆积出厚重的质感,像伤口,像诅咒。

      祝难在莫若的画上也看到了,这么一猜测,莫若一定是知道了。

      然后那场大火就发生了——民俗研究会画展上的大火。烧掉了什么,掩盖了什么,没人说得清。父母在那之后匆匆辞职,带着他搬了家,绝口不提从前的事。只有周文渊偶尔还会出现,带着那种永远不变的笑容,问他们“过得还好吗”。

      直到祝难十三岁,那些“症状”开始频繁出现。起初是些小事——邻居家的猫莫名其妙受伤,同学的书包被划破,老师的车胎被扎。每一次,祝难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每一次,他看起来都比谁都困惑无辜。

      但父母知道。他们在深夜的争吵中,在压抑的哭泣中,在一次次带他看心理医生的过程中,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猜测:那场大火,那些消失的资料,和莫若母亲最后的画作,还有祝难身上那些解释不清的“巧合”,可能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同一个他们不敢触碰,甚至不敢说出口的真相。

      “你要学会控制。”父亲最后一次带他去见心理医生时说,眼睛里有血丝,“不然你会变得失去自我。”

      祝难不知道“失去自我”是什么意思。是变得疯狂?还是变得能看见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以为所有的怪事是自己太过争强好胜了,是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从没想和自己的病联系在一起。

      祝难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呼吸急促,手心全是冷汗。他摇下车窗,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记忆锁在心底最深处,但莫若的出现,那幅画,那个符号,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锈蚀的门。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莫若的信息,发来一个地址和时间:民俗研究会大楼,明天下午三点。
      “我要去见周文渊。”莫若写道,“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一起来。”

      祝难盯着那行字,很久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然后他重新解锁手机,回复了一个字:

      “好。”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感到某种东西尘埃落定。那些他小心翼翼走了十年的棋,那些他精心设计的步骤,那些他以为在掌控中的一切,其实早就脱轨了。从他再次见到莫若,从莫若画出那幅画,从那个符号在画布上浮现开始,一切就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而他,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

      期待见到周文渊。期待看到那张永远带笑的脸,在见到他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期待那些被掩埋的真相,被尘封的记忆,被锁在黑暗里的东西,重新暴露在阳光下。

      车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从远处压过来,沉甸甸的,像要下雨。暴雨前的天空,是那种深蓝近黑的颜色。

      祝难发动车子,驶入车流。后视镜里,医院大楼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拐角。他想起莫若收拾行李时挺直的背脊,想起他说“我必须参赛”时的眼神,想起那幅画,那些血迹,那个符号。

      然后在无数次的训练和摩挲的过程中,尝试克服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原来不过是自己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
      现在他发现它们加重了,主人格在分裂,副人格在重生。

      那时候他不明白。现在,也许他快要明白了。

      手机屏幕亮起,导航显示距离民俗研究会大楼还有八公里。明天下午三点,他将和莫若一起,推开那扇十年前就该推开的门。
      而门后等着他们的,可能是真相,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两者皆是。

      祝难踩下油门,加速驶向那片越来越暗的天空。雨点开始落下,砸在挡风玻璃上,像某种催促的鼓点。

      棋局已乱,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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