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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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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案陈词宣读完毕时,旁听席最后一排,莫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手掌摊开,掌纹在法院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生命线很长,但中间有一道很深的横断纹——看手相的人说,那是命里有劫。以前他不信,现在他盯着那道纹路,觉得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横亘在血肉里。
“被告人周文渊,因现有证据无法证明其有直接杀人动机,公诉机关指控的故意杀人罪,罪名不成立。”
法官的声音平稳、克制,像在宣读一份普通的文书。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根根钉进莫若的耳朵里。
不成立。
周文渊站在被告席上,穿着灰色的囚服,背挺得很直。从莫若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金丝眼镜已经摘了,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低垂着,看不清情绪。但莫若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在法官说出“不成立”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和那天在办公室里一模一样。
“但根据罗洪良的供述及相关物证,被告人周文渊教唆他人纵火、毁灭证据的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七年。莫若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母亲的一条命,爷爷破碎的余生,自己这十年在谎言中的挣扎,就值七年。
旁听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前排,张宇的姐姐张玥紧紧攥着弟弟的手,指节发白。罗洪良的案子昨天刚判,故意伤害、□□,数罪并罚,二十年。那盘老式录音机里的对话,成了关键证据——周文渊如何“偶遇”当时负责研究会大楼电路检修的罗洪良,如何“偶然”发现他贪污维修款的证据,如何“暗示”如果那把火烧掉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这些证据就会永远消失。
“我宁愿那幅画毁了,也不会让它落入不懂价值的人手中。”
录音机里,周文渊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十年了,磁带已经失真,但那句话里的偏执,依然清晰得令人胆寒。
可这还不够。法官说,这只能证明他教唆纵火,不能证明他知道林晚当晚在展厅里,更不能证明他有杀人故意。火灾是意外,林晚的死亡是意外中的意外。法律讲证据,不讲“可能”。
庭审结束。法警带着周文渊离开被告席,经过旁听席时,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莫若脸上。
那个眼神,莫若会记得很久。没有得意,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情绪。就是一种纯粹的、深渊般的空洞,像画布上那些黑色漩涡的中心,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然后他笑了笑。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但确实是笑了。接着就被法警带走了,消失在侧门后。
人群开始离席。张宇扶着姐姐站起来,朝莫若点点头。莫若也点头回应,但没有动。他坐在那里,看着空了的被告席,看着法官离去的背影,看着法警关上那扇沉重的木门。
“莫若。”
祝难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莫若抬起头,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旁边。还是那件黑色夹克,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你来了。”莫若说,声音有点哑。
“嗯。”祝难看着前方,没看他,“结果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是的,他早知道。从检察官私下找他谈,说证据链有缺口时,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周文渊太聪明了,十年前就抹掉了所有直接证据。那盘录音机,只能证明他想烧画,不能证明他想杀人。而“想烧画”和“想杀人”之间,法律划了一条清晰的线。
“他会被开除公职。”祝难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研究会已经发了公告,撤销他一切职务,开除公职。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无政府主义者。莫若想起这个词。一个失去所有体制身份的人,一个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被放逐的人。可这真的是惩罚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
“你母亲最后一幅画,”祝难忽然说,“烧剩下的部分,我看到了。”
莫若的心脏猛地一跳。“在哪里?”
“证物室。我托了关系。”祝难终于转过头,看着他,“你想看吗?”
那幅画被装在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边缘焦黑卷曲,像被火烧过的蝴蝶翅膀。画布大部分已经碳化,只剩下左下角一小片,大约巴掌大小,还能看见原来的颜色。
是深蓝色。和莫若晕倒前画的那幅“暴雨前的天空”几乎一样的深蓝。但在这片蓝色里,有一小段未烧尽的线条——一个黑色漩涡的边缘,旋转的,扭曲的,像要把周围的光和色彩都吸进去。
莫若隔着证物袋,用手指虚虚描摹那个轮廓。十年了,这幅画一直被锁在证物柜里,和火灾现场的灰烬、烧焦的画框碎片、母亲最后时刻攥在手里的画笔放在一起。官方记录里,它只是“遇难者遗物”,编号,封存,遗忘。
“火灾那天晚上,”祝难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幅残画,“你母亲把它护在身下。消防员发现她时,她蜷缩在地上,背上压着烧塌的展板,但怀里死死抱着这幅画。画框碎了,画布烧了大半,但这一小片,因为她身体的遮挡,留下来了。”
莫若能想象那个画面。浓烟,高温,母亲趴在地上,用身体护住这幅画。为什么?这幅画里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用命去保护?又或者,她保护的不是画,而是画里的东西——那些黑色漩涡,那些“不该被发现”的真实?
“周文渊想要的就是这幅画。”祝难的声音很轻,“十年前的那场画展,名义上是‘民俗与超验’,实际上是他筛选艺术家的方式。他在找能‘看见’的人。你母亲是其中之一,而且可能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这幅画,是她‘看见’的东西的记录。周文渊想要它,不止是作为收藏,是作为……钥匙。”
“钥匙?”莫若看向他。
祝难的眼神变得复杂。“我母亲也参加过研究会的项目。她后来疯了,不再画画,但她在神智清醒的间隙,说过一些话。她说周文渊在收集‘眼睛’,那些能看见另一个维度的眼睛。你母亲的画,是其中最完整的一只‘眼’。”
莫若感到脊背发凉。“另一个维度?”
“谁知道呢。”祝难移开视线,“可能是精神病患的臆想,可能是某种集体催眠,也可能是……更危险的东西。我母亲说,盯着那些漩涡看久了,会感觉不是你在看它,是它在看你。它会回看,会记住你,会通过你的眼睛,进入你的世界。”
他顿了顿。“你晕倒前画的那幅,也有漩涡。你感觉到了,对吗?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莫若没有回答。但他想起那些夜晚,在画室里,调着颜色,突然会觉得后背发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他转过头,什么都没有。但那种感觉不会消失,它会渗进皮肤,渗进梦里,渗进画布上的每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