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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闲亭坐观郎英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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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杏殿前的荷塘漫着湿漉漉的暑气,梁国使者玄色袍角掠过朱红廊柱时,惊起一串聒噪的蝉鸣。那枚九曲明珠在檀香木盘里滴溜溜转了三圈,满池红莲都被
"若不能以丝线穿过这九孔十八弯的玉髓,虞国怕是连替梁王牵马坠镫的资格都没有。"使者将明珠掷在青玉案上,震得垂珠冕旒后的虞帝面色发白。
满朝朱紫交头接耳,柳丝拂过老丞相颤抖的银须,带着荷花香的风里浮着细细的汗味。
忽有清朗笑声破开凝滞暑气。少年踏着斑驳竹影转出回廊,松绿锦袍扫过石阶上零落的芍药花瓣,腰间丝绦系得潦草,倒像是刚解了酒从画舫上跳下来。蝉声在他玉簪束起的墨发间骤然噤声,满池红莲都随着他抛接明珠的动作晃了晃。
"顾轻澈!"老尚书急得跺脚,"御前岂容你放肆!"
少年指尖绕着明珠转出银亮弧光,腕间赤金缠丝钏撞出轻响:"老丈莫急。"
他忽然仰头大笑,惊起檐角白鹭,"取蜂蜜涂在孔洞,缚蝼蚁于丝线,香饵诱之——这般简单的法子,诸公竟被晒昏了头?"
满朝鸦雀无声。梁使手中麈尾啪嗒坠地,溅起细碎金尘。少年却已倚在汉白玉栏杆上,随手扯了片荷叶盖住眉眼,蝉声重新在碧色叶脉下炸开。他翘着腿,锦袍滑落处露出半截霜雪似的腕子,赤金钏映着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
"轻澈,还不快向梁使赔礼!"虞帝冕旒乱颤。
荷叶下滑出半张带笑的脸,少年屈指将明珠弹向惊呆的使者:"赔什么礼?该是梁王送十斛明珠来谢我才是——这穿珠的法子,够换三座城池了吧?"
他忽然翻身跃上朱栏,锦袍被夏风灌得猎猎作响,"老丈若不服气,不如再出十题八题?"
荷塘深处传来扑簌簌的响动,原是锦鲤争食他抛下的莲蓬。满池红莲忽然都挺直了腰杆,蒸腾的水汽里,少年踩着满地鎏金日影扬长而去,腰间丝绦扫过之处,连柳叶都染了三分桀骜的翠色。
八角竹亭垂落着半卷湘妃帘,兰沫唯搭着青玉茶匙轻轻拨动盏中浮沫。初秋的风掠过太液池,卷起她鬓边一缕鸦青色碎发,缠在嵌着红珊瑚的银步摇上。
"使者当真要听这第三问?"
少年清越的嗓音掠过水面,惊起白鹭掠过半池残荷。兰沫唯指节微顿,鎏金茶盏里倒映着池畔青衫磊落的身影。顾轻澈正斜倚着太湖石,腰间缀着镂空银香球随性晃荡,玄色织锦箭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随时要踏云而去的仙鹤。
"兰姑娘可要添些蜜酿?"侍女捧着鎏金缠枝壶轻声问道。
素手轻抬,银镯上的铃兰纹在日光下碎成点点星芒。兰沫唯望着远处梁国使者涨红的脸,唇角泛起极淡的梨涡:"且看这瓮中火,能烧几时明。"
池面忽而掠过几片金桂,原是顾轻澈扬手折了枝头。少年将花枝咬在齿间,玄色皂靴踏碎满地斑驳光影:"《九章算经》第七卷载,方亭问积,上广三丈...下广九丈..."他每说一字便踏前一步,绣着暗银竹纹的衣摆扫过青石板上凝露的苔痕,倒像是踏着某种玄妙韵律。
兰沫唯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盏沿。她注意到少年每次说到关键处,左手总会微微蜷起,露出虎口处淡青色的旧疤。池畔银杏簌簌落下金箔般的叶,有几片沾在他肩头,倒似给这锋芒毕露的少年郎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温柔。
"取三丈为法..."顾轻澈突然旋身指向池中残荷,惊得锦鲤甩尾没入莲叶深处,"诸位请看——"他广袖翻飞间带起桂子香,竟用靴尖在青砖上画出纵横交错的算式,金秋阳光顺着他的动作在砖缝间流淌成河。
兰沫唯睫羽微颤。她看见少年发尾系着的玄色丝绦被风卷起,与远处城阙飞檐上悬着的铜铃遥相呼应。这哪里是在解题,分明是执剑破阵的侠客,每一笔都带着劈开混沌的锐气。
"...故得积二千五百五十六尺。"最后一字落下时,顾轻澈忽然仰头大笑。他抬手扯开发带,鸦羽般的长发顿时泼墨似的散在肩头,惊飞了歇在亭角的白头翁。
兰沫唯的银匙在盏沿敲出清越声响。她望着少年张扬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观星时见到的太白贯日。侍女正要换茶,却见她以指尖蘸了茶汤,在石案上勾画起方才的算题。桂影摇曳间,那些水痕竟渐渐显露出与顾轻澈截然不同的解法。
池畔喧哗忽寂,原是梁国使者拂袖而去。兰沫唯垂眸吹散盏中最后一片茶芽,听着远处渐起的欢呼声漫过九曲桥。风起时,她石榴红裙裾上的蹙金孔雀纹在秋阳下流转,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入那团灼目的光晕里。
"姑娘,要传轿回宫么?"
"再等等。"她将茶盏轻轻搁在缠枝莲纹的冰裂纹瓷盘上,"你看那落桂——"顺着她目光望去,顾轻澈正枕着手臂躺在银杏树下,嘴里仍叼着那支金桂,玄色衣摆铺开在满地金黄里,倒像是泼了半幅水墨丹青。
侍女不解地转头,却见兰沫唯已执起竹骨绸伞。伞面绘着千里江山图,转过亭角时恰好遮住她唇边那抹了然的浅笑——那少年解题时,分明悄悄改动了《九章算经》的原文。